在去南京之前,章太太要拜會一個人,這個人她和章澍齋都認識,且是多年前的老相識,但非到萬不得已,她是不願意去登門的。
上海這個地方,素來是隻重衣衫不重人,去拜會多年前的舊友,寒酸行頭恐怕連門房這一關都過不去。章太太不僅要戴上全套頭面,披上貂皮大衣,還要借用老朱的汽車充門面,只有車,沒有司機怎麼成,所以還得叫上趙殿元,至於楊蔻蔻,充當的是侍女的角色。
章太太把自家的衣櫃開啟,從頭到腳武裝起趙殿元和楊蔻蔻。章先生個頭比趙殿元矮一些,褲子短了點,但外套大衣和皮鞋是合身的,楊蔻蔻穿章太太的行頭也正合適。三人開著雪鐵龍,來到愚園路601號,這是一棟英國式的假三層洋房,鐵門緊閉。趙殿元把車停在路邊,章太太帶著楊蔻蔻去敲門,門房見是坐著轎車來的闊太太,不敢怠慢,趙殿元站在車旁,眼看著兩人走了進去。
一個鐘頭後,章太太和楊蔻蔻出來了,兩位年輕貴婦一直送到門口。趙殿元驅車上前,接了兩人,先回長樂裡,再把汽車送回朱家,坐電車回家,聽楊蔻蔻給他講今天發生的故事。
楊蔻蔻說:“你知道咱們今天去的是誰的公館麼?”
愚園路上小洋樓比比皆是,住的都是汪偽的高官,趙殿元哪裡分得清楚,就聽楊蔻蔻說,那棟洋樓的主人是復興銀行的行長孫曜東,孫行長和章先生是聖約翰大學的同窗,而章太太和孫太太也是多年前的舊友。
“我看還有一位年輕夫人,孫行長有兩位太太?”趙殿元問道。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他對那兩個女子印象極為深刻,尤其那個穿黑的,用傾國傾城形容都不為過。
“那是張太太,弓長張,鹽業銀行總稽核張伯駒的夫人潘素,穿黑色絲絨旗袍的那個。”楊蔻蔻說得津津有味,“你知道嗎,咱們這位章太太可不簡單,我聽她們三個聊天,章太太以前叫小雙寶,是仙樂斯舞廳的頭牌;潘素在西藏路汕頭路做生意,別號潘妃,也是有名的書寓先生;還有孫夫人,本名吳嫣,是上海灘有名的玲華阿九,和當時的淞滬警備司令都有一手來著。”
趙殿元聽得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看似嫻熟文靜的章太太,竟然是風塵中人出身。他並沒有看不起的意思,只是覺得有錢有學問的人都挺特立獨行的,如果是普通人家,怕是難以接受這種出身的媳婦。
楊蔻蔻又說道:“別看他們又是行長,又是總稽核的,遇到事情一樣沒辦法,張太太的先生,就是那位鹽業銀行的總稽核,去年六月被人綁了,到現在也沒放出來,聽說已經談判了四次,把價錢從四百萬講到了四十萬,可還是拿不出來。”
趙殿元問:“孫太太家裡不是開銀行的麼,四十萬還拿不出?”
楊蔻蔻說:“你懂什麼,孫曜東只是行長,銀行又不是他的,你知道他還有一個身份是什麼嗎,他是周佛海的秘書,張伯駒被綁架,他請周佛海給七十六號的頭頭李士群打了電話,又有什麼用呢,明知道是誰做的,錢還得出。”
趙殿元不太接觸政治,但對這些名字依然耳熟能詳。周佛海那可是汪政府裡面數一數二的實權派,頂高的大人物,李士群他也聽過,七十六號特工總部的頭子,殺人魔王,這事兒細想起來,簡直堪稱魔幻。
七十六號是汪政府的特工總部,卻乾的是綁票勒索的勾當。周佛海是政府高官,據說還兼著警政部長,李士群是他的部下,即便如此,也救不了張伯駒,警不像警,官不像官,國不像國,這汪政府到底是個什麼草臺班子。
楊蔻蔻說:“張伯駒被綁了快八個月還沒下文,孫曜東一直奔走營救,還把張太太接到家裡住,也正是如此,她們三位才同命相憐,不過章先生的事情,孫曜東怕是幫不上什麼忙,他最多寫封信做敲門磚,具體的事情還得章太太自己做,唉,我看傾家蕩產也未必能成。”
趙殿元說:“那咱們還得陪她去南京……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遇到周佛海這類人,你會不會忍不住想……”他做了一個割喉的動作。
楊蔻蔻笑了:“你想象力真豐富。”
趙殿元難免不去這樣想,楊蔻蔻的任務是刺殺潘克復,潘克復的分量比起周佛海來差的不是一點半點。他真的擔心楊蔻蔻見到這麼大的漢奸官兒,會忍不住出手,那樣做的結局不言而喻。
……
如同楊蔻蔻預料的那樣,章太太從孫曜東處取得一封書信,拿著信,帶著趙殿元和楊蔻蔻去南京,路途遙遠,開車不方便,他們只能坐火車。
滬寧鐵路上最快的車叫作“首都特快”,一九三七年元旦開通執行,上海到南京中間只停吳縣、無錫、武進、鎮江四站,其餘小站皆不停,列車時速高達八十公里,整個旅程只需四小時五十分鐘。除了速度快,最大的特點是對號入座,在車票之外另有一張座位票,人均有座,先進至極,可惜抗戰全面爆發後,對號入座就不復存在了。
上海到南京的第一班車是早上八點發車,只在發車前兩個小時發售車票,三人提前來到閘北火車站。只見票房門口人山人海,人挨著人,中間毫無縫隙,穿黑制服的站警拿藤條揮舞驅趕,人群如波浪般湧動,任憑帽子被打掉,臉上打出血來也動彈不得。
見此情形,章太太當機立斷,買二等車票,寧肯多花錢也不能受這個罪。二等票價是三等票價的兩倍,但有專門的售票處和候車室,買票的第一個環節就是搜身,然後檢查證件,除了市民證,還要通行證、防疫證。車站內外軍警密佈,日本憲兵、汪偽憲兵、警察、稅務稽查、毒品稽查,以及穿著便衣的特務,一雙雙陰鷙的眼睛緊盯著旅客們,令人不寒而慄。
火車站如同鬼門關,別說攜帶槍支武器了,就是大米、布匹、食鹽、五洋雜貨都不得夾帶,一經發現立刻充公。章太太去南京打點,哪能不帶點黃白之物,為了避免被搜到充公,還不如花點小錢找黃牛帶進站,過了這一關,就是買票了,二等票相對好買,三人的證件統一交給趙殿元拿著去買。趙殿元看了一下章太太的市民證,這才知道她的名字,並不是小雙寶,而是章杜劍秋。
火車票買好之後,已經七點半了,隨著候車室牆上掛鐘的指標走向八點方位,檢票開始了,章太太預備好小費打點,再次順利過關,上了二等車廂,還是滿身大汗,如同過五關斬六將。
三等車的旅客們就難過多了,如同被黑狗們驅趕的羊群,大人叫,小孩哭,皮鞭藤條亂飛。一旦過了檢票口,烏央烏央的人圍在車門往裡面擠,有經驗的直接從車窗爬進去,跑單幫的拖著巨大的行李早就讓黃牛帶上車,佔據了座位,再上車的人根本沒有位置,只能勉強有個立足之處就謝天謝地。
“幸虧……”楊蔻蔻說。
“幸虧。”趙殿元點頭附和。
“窮家富路,這個錢省不得。”章杜劍秋說。
即便是二等座,也不是按照座位數量來售票,總歸有人沒有座位,趙殿元搶了一個雙人座,讓給兩位女士坐,自己站在一旁。坐在他們對面的是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戴著單片眼鏡,斯文禮貌,將皮箱放上行李架,微微抬起禮帽,向兩位女士致意。
直到八點半,火車才緩緩開動,列車員出來查票,單片眼鏡略帶矜持地亮出一張蓋著關防列印的文書,這是汪政府給有一定級別的公務人員簽發的免票證件,列車員肅然起敬,敬禮離開。
章太太開始搭訕對方,單片眼鏡很樂意和美麗的少婦聊天來排解旅途的寂寞,他自我介紹說是某部次長。
趙殿元和楊蔻蔻對視一眼,都覺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章太太不是要找門路,門路就在這兒。
可是接下來的一幕讓他們大失所望。單片眼鏡和章太太正聊得熱絡,一個日本憲兵在警察的陪同下走進車廂,隨機挑選旅客抽檢行李,單片眼鏡若無其事,直到憲兵用軍刀指著行李架上的皮箱喝問是誰的,他臉色才變得尷尬起來。
沒人承認自己是皮箱的主人。日本憲兵將皮箱拿下來開啟,裡面竟然裝滿了豬鬃。豬鬃是做刷子的原料,刷子又是給軍艦刷油漆的必需品,誇張點說沒有豬鬃就沒有軍艦,而全世界的豬鬃大多產自中國,所以是日本人嚴加管控的禁止走私的物資。
憲兵的目光落在單片眼鏡臉上,不由分說將他拖走,足足過了半個小時才放回來。次長臉上有明顯的指痕,單片眼鏡也不見了,整個人頹唐許多,再沒有興致和少婦閒聊了。
章太太也不再有心思和這位跑單幫的次長搭話。
趙殿元和楊蔻蔻面面相覷,今天算是見了西洋景了。
火車照例是晚點的,直到下午三點才抵達南京下關車站,出了站,尋了三輛黃包車,一條中山路走到底,先找旅社住下,再慢慢計較。
南京是汪政府所謂的首都,高官雲集,章太太手上雖有孫曜東的親筆信,但最多起一個敲門磚的作用,具體事務還得自己談。她說認識汪裡面一半的部長,倒也不是信口開河,只是當年大家不過逢場作戲,現如今各有身份,你一個上海的家庭主婦,憑什麼驅使政府高官為你做事呢。
章太太的信心,來自她箱子裡的那些金條和珠寶。
之所以帶著趙殿元和楊蔻蔻,一是為了裝點門面,二是充當保鏢,章太太做事穩妥,滴水不漏,是不會在安全上出紕漏的。他們在南京盤桓了數日,見到了周佛海,但是沒什麼用場,上海的法院是歸司法部管的,周現在是財政部長,插不上手,不過看在孫曜東的面子上,還是給她指了條路。
法院的事兒,得找司法部長羅君強。
章太太並不認識羅君強,又得託關係找人,南京人生地不熟的,花錢如流水一般。時間一天天過去,天氣漸暖,錢也花得差不多了,終於得到準信兒,羅君強號稱羅青天,鐵面無私,六親不認,想走他的門路改判是不可能的,還不如趁早斷了這個心思。
章杜劍秋欲哭無淚,之前的錢全都白花了,留在南京已無意義,正在她打算回滬之時,柳暗花明又一村,先前拿了錢的掮客又給她介紹了一個人,內政部長陳群。
巧了,章太太認識陳群。此人早年做過內政部次長,後去職退居上海擔任上海法政學院總務長,也正是那時候和還叫小雙寶的章太太有過一面之緣。陳群是汪政府裡面的維新派,和粵派、湘派、特務派不一樣,但他長袖善舞,斡旋於各派之間,如能得他相助,勝算大增。
經過這段時間的折騰,章太太明白一個道理,能做漢奸的,都沒啥底線,汪裡面的官兒一個個都是沐猴而冠,只要好處給足,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兒,可是她的家底子已經耗盡了。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有人提供了情報,陳群酷愛藏書,在南京、上海、蘇州三地各有藏書庫,藏有八十萬冊書,不乏宋元明時期的善本。
自家先生章澍齋出身蘇州名門望族,詩書世家,藏書頗豐。事關性命大事,章杜劍秋也顧不得許多了,她要去蘇州,拜見素未謀面的公婆,就算跪死在堂前,也要求他們救救澍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