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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我不願意

天慢慢暗下來,病房裡燈火通明,但是譚笑卻覺得無比落寞,她想,她應該還需要花一段時間才能適應無人記得那段過往的生活。

她也確實很努力地在適應,只是在出院的頭一晚,當聽到電視裡傳來的小提琴曲,她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也不知道是誰在投屏放電影,剛好放的就是《聞香識女人》中男主與佳人跳舞的片段,絢麗的影像結合著抑揚頓挫的琴音,讓剋制了許多天的譚笑忽然就有些崩潰,她任由心底的哀傷化作滴滴淚珠,釋放自已的思念和不可言說的痛楚。

她真的很想溫意然,也很想念沈應修,那段在別人看來平平無奇,而對她來說卻極為美麗的青春,如今終究成了一段被抹消的殘影,只有她記得,也只有她懷念。

正在收拾東西的趙美華看她眼淚止不住地流,愣了愣神,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她不明白她的情緒從何而來,仔細回想了半天,才笨拙地安慰她:“你是不是因為被調崗了,所以才難過的?我覺得沒必要,這次你命大,能撿回一條命,還恢復得這麼好就已經很不錯了,至於工作,我也想通了,能填飽肚子就行,再說了,你還年輕,正好可以趁著調了崗好好看看書,考公或者考編,以後也算是有個保障,你說是不是?”

譚笑沒有理會她,對於這樣老生常談的勸說也毫無觸動,她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一個人靜一靜。

然而她到底是沒這樣的條件,因為這次意外來得兇險,趙美華被嚇了個徹底,堅持還要留下來照顧她一段時間,所以她並沒有多少時間悲傷,每天除了要去新的崗位適應,接受降薪的扎心事實外,還要在狹小的出租屋裡聽趙美華時不時的嘮叨。

說實話,自從車禍醒來後,她對趙美華的感覺其實已經有些許陌生了,如今再和對方相處,她其實是有些抽離在母女關係之外的,而對於趙美華反覆唸叨的那些觀念,她也不想再痛苦地沉默,或者想盡辦法共情對方,爭取不讓她別那麼操心,尤其當譚笑再次聽到她說的那一堆沒有編制就沒有穩定的一生,沒有婚姻沒有生育不僅會讓她的人生不完美,還會讓她日後悔不當初等言論的時候,她開始覺得格外刺耳,甚至有些不耐煩。

為什麼和家人通話後她總是覺得不開心呢?為什麼家人說的那些為她著想的話語和所謂的關心總讓她覺得很刺耳很反感呢?好長一段時間裡,她都百思不得其解,也非常疲於應付,她一邊為自已無法做到順從他們而感到痛苦,另一方面又因為不能滿足自我而感到疲憊不堪,因為她有太多事要做了,她要工作,要處理人際關係,要逼著自已擺起笑臉接受父母的“好意”,還要在工作與生活的夾縫之中抽出時間來做自已,她真的好忙,也好累,直到現在,她終於反應過來,她抗拒他們的關心,只是因為他們的關心從來都不是為了替她解決問題,而是給她製造出新的問題與新的困境,而承受這些問題與困境所帶來的痛苦的,只有她,並沒有他們。

比如工作,他們嘴上會說她工作辛苦,讓她多注意身體,但話裡話外都在暗示她的工作不夠穩定,也不足以體面地拿到親朋好友跟前炫耀,完全忽略了她為這份工作付出的辛勞和努力。又比如結婚,他們總說結婚是為了讓她以後有人照顧,她年紀到了,應該結婚了,否則以後年紀大了不容易嫁出去,生小孩也會比較困難,如果她拒絕,他們就會說她不夠省心,這麼大了還任性,一點都不為以後考慮,也不為他們的心情考慮。

你看,話裡話外他們都在關心你,但話裡話外他們又都不夠尊重你,因為你只是他們的孩子而已。

於是在試圖打斷她並好聲好氣與她溝通無果後,譚笑忍無可忍,直接按住了她的手,用趙美華從未見過的嚴肅神情道:“媽媽,為什麼你永遠都不知道滿足呢?這些年我拼命工作,攢錢給你們買養老保險,為家裡添這添那,難道還不值得讓你誇獎我一句呢?還有,你說的那些我並不贊同,普世的價值觀在我看來並不適合我的人生,所有的規則所有的風向在我看來都噁心無比,但凡他們改改規則,別老說女人更適合穩定的工作,到年齡了該結婚生子,要把時間多花在家裡卻不給予相應的回報和感恩,我也不會這樣。就像加班猝死應該解決的是加班,而不是猝死者的後事,不是嗎?所以為什麼要也怪我,你倒是責怪那些發明了這套評價體系的人啊,怎麼,是不敢嗎?”

趙美華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她很想反駁,卻又覺得此刻的譚笑是如此陌生,但又是如此熟悉,明明她從前從來不會這樣和自已說話,但是她這種神態和語氣卻又彷彿在哪裡看到過聽到過,她非常生氣,斥責她:“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你為什麼就不可以?還有,我是你媽,有你這麼跟媽媽說話的嗎?”

“那只是你看到的,且不說很多為了結婚生子而結婚的人婚後過得不如意,還有很多人沒有走上這條路也可以很好地過完一生,生活的選擇本就有很多,為什麼我非要走你覺得好的那條路,難道像你一樣,因為年紀到了遇不到合適的人,所以將就著隨便選一個看得過去卻不瞭解的人結婚,然後像你一樣天天雞飛狗跳一地雞毛?我是你女兒,你就這麼急著把我推進火坑嗎?”譚笑質問她。

“你不一樣,你比我好,你會遇到比你爸爸更好的人。”趙美華蒼白地解釋。

“你憑什麼覺得我就一定能過得比你好?時代在發展,哪怕我讀了大學在大城市工作,我也依然和你一樣,是一個底層女性,人品好家境又不錯的男人憑什麼選擇我?我其實都不求家境有多好,我只想找一個志同道合並三觀正的男人就很滿足,可是我找不到,有些雖然符合條件了,但是我不喜歡,根本沒辦法和他相處,因為我是人,不是動物,只有動物到了配種的年紀才會找一個差不多的就能湊對,而我是人,我有情感需求,也有情感標準我沒辦法就這樣將就,這樣對別人不負責,對我也不負責。”譚笑繼續反駁,“還有,正因為你是我媽,為了我們受了很多苦,所以這些年我拼命掙錢補償你,但是你要明白,我是出於情感才這樣做,而不是義務,我唯一的義務就是贍養你,在你老了以後照顧你,你沒有讓我承擔你的痛苦和抱怨的權利,因為你的痛苦並不是我造成的。而且我們是獨立的兩個人,你可以對我提建議,但是你不能強硬要求我接受你所有的觀念,也不能總是把你對生活對家庭的不滿都轉嫁給我,憑什麼?那是你的選擇,從來不是我的選擇,我為什麼總是要為你的壞情緒買單?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看到了你們的婚姻生活,我從來沒對自已的未來有過期待,我也一點也不渴望婚姻生活,我覺得它糟透了,讓人噁心!”

“你……”趙美華氣得發抖,伸著食指指向她,卻半天接不下話來,尤其是她看到女兒堅毅且發亮的眼神,她更說不出話來了。

並且在這無法反駁的兩分鐘裡,她的大腦飛速運轉,竟然覺得女兒說得也並沒有錯。她強勢了這麼多年,雖然沒有將丈夫收拾得服服帖帖,但是兩個女兒都算聽她的話,但她捫心自問,她並不滿意這樣的生活,她也時常在和譚林忠吵了架後於夜深人靜裡思考,她這一生除了蹉跎歲月,還剩下了什麼?結婚,生兒育女又給她帶來了什麼?如果自已的婚姻與家庭會持續這樣的模式直到她老死,她真的能忍受到那個時候嗎?

她又想起好多年前,譚笑鼓足勇氣勸她和譚林忠離婚的時候,她是怎麼說的來著?

具體內容她已經記不清了,但是她清楚地記得,自已那會兒是真真切切的膽怯了,因為她不確定她一個二婚帶著兩個女兒,並且還沒有穩定工作的女人下半輩子該怎麼做譚林忠雖然脾氣大,愛抽菸喝酒愛打牌,但是他心裡總歸還是有這個家的,萬一下一個更糟呢?而且身邊像她這樣的女人還有很多,她們都能忍,為什麼她就不能?畢竟,她的這一生都和這個家庭綁死了,她不忍,還能去哪兒?

可另一方面她也知道,她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她知道譚笑說得對,但就是從來都不敢承認,因為一旦承認了,就說明她的這一生都錯了,她可以自已心裡門兒清,但她不能接受別人也這樣看待,這樣她的這一輩子就毫無意義且可憐可笑,她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於是她只能用堪稱高壓且頻繁的說辭讓女兒理解自已,甚至試圖讓女兒也走進婚戀中,讓她體驗自已的不容易。

可是今天女兒這一番話,讓她的後背猛然起了一身冷汗,她自詡是一個盡職盡責愛護孩子的母親,她努力省錢,不停鞭策女兒走出小鎮,就是為了讓女兒不用像自已一樣,但是女兒卻並不感激,甚至說因為自已,她厭惡家庭,厭惡婚姻。

趙美華被徹底打擊到了,她沒再說話,癱坐在椅子上,大腦一團亂,目光呆滯地隨意投放到某處,然後在死一般的沉默蔓延了十幾秒後,她突然爆發出一陣壓抑的,悲鳴般的哭聲。

她覺得好委屈,也覺得好絕望,為什麼自已的日子就變成了這樣呢?

譚笑看著她捂臉垂淚,心中一邊隱隱心疼,一邊又覺得無動於衷,她搞不清楚這種矛盾感從何而來,她只覺得長久以來的壓抑在此刻終於得到了釋放,她可憐趙美華,但是她無力幫她改變,她只能旁觀,等她自已想通並改變的那天。

兩天後,在這個城市降溫最厲害的時候,趙美華收拾東西回了老家。走的時候,她顯得很平靜,叮囑譚笑多多注意身體後,便頭也不回地上了高鐵。她甚至都沒有催促她今年過年一定要回家。

譚笑凝視著她變得瘦小的背影,站了好一會兒,然後撐著傘轉身離開。

這一年,就業形勢很不好,雖然調崗降薪讓譚笑鬱悶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她想著自已好歹還有工作,沒有也還有收入,很快就調整了心態,再看看銀行卡里的餘額,她忽然感謝這些年從不亂花錢的自已,讓她在這個不怎麼好過的大環境下極度有安全感。

年底放假前,她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決定不回家,她已經這個年紀了,不想總是再將就別人,她開始想多照顧照顧自已的心情,尤其是經歷了這次車禍,又多出了這一段奇異的記憶後,她想,她應該多多把目光看向自已了。

不過雖然不回家,她還是決定回c市看看,那個城市裡有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哪怕這三年在別人的眼裡只是一場幻覺。但譚笑堅定地認為那些回憶絕不是憑空多出來的,她始終堅信,平行時空裡的譚笑幸運地獲得了神的青睞,才讓她也有幸多出了這麼多回憶,供她在這個她一點也不喜歡的世界裡感受到甜蜜。

所以她甚至都沒怎麼做計劃,以身體為藉口請了年假,在春節來臨前便飛回了c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