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彌絲的聲音如同潺潺的溪流,婉轉悠揚。
但她的聲音裡卻又帶著足以讓冰山為之消融的溫度,從久遠的過去一直流淌至今。
直到此刻,拉斯特方才終於明白了艾彌絲如今的處境。
光陰與歲月,便如同一條亙古流淌的長河,奔流不息。
但是,在光陰的長河之中,卻也存在著「當前節點」這一概念。
在「當前節點」往後,時光長河就如同名為時間的大樹一般,無限地開枝散葉,擁有著數不盡的支流……每一個微小的細節分歧,每一種可能性的變動,都會衍生出一條全新的未來分支。
而在「當前節點」往前,時光長河卻僅僅只有唯一的一條主幹道,那便是所謂的既定歷史,是已然發生並被記錄,被確定的歷史。
對於絕大部分生命而言,身處於時光長河中,都宛若河水中的一枚碎石或是砂礫,只能順著時光長河的流向,不斷自上而下地隨波逐流——
而在這般流逝的過程裡,碎石與砂礫也會不斷地遭受河水的沖刷,讓原本初生時完滿的肉體與靈魂不斷地被刻印上光陰的烙印,逐漸地疲憊、衰老、風化……直到徹底地老去,步入死亡。
但是,在萬億如砂礫一般,只能在時間之河中隨波逐流,不斷爭渡的生靈之中,卻也存在著極少數的例外。
祂們在經歷了漫長的掙扎、爭渡與求索之後,終於脫離了光陰的桎梏,就像是一塊矗立在河道中的頑石,無論時光長河的河水如何地衝刷,如何地拍打——頑石卻始終維持著最原本的模樣,無需如砂礫般隨波逐流,也不會因為河水的沖刷而侵蝕、風化、衰老。
祂們已經擁有了脫離時光長河,君臨於光陰之上的資格……也便是當初守墓者傳奇諾亞口中,那些不受紀元更迭的約束,能夠真正永恆不朽的存在。
也即是,所謂的「天使」。
傳奇位階的生靈才有能力,極為片面地,有限度地感受到時光長河的流逝。
而唯有真正的天使,才能夠掙脫這條歲月的洪流,獨立於光陰之外存在於世,再也不受時光流逝的侵染,任憑多少年歲過去,靈魂與肉體都始終完整如初。
因此,雖然保留著原有種族的特徵,但是實際上……每一位天使,都已經完成了生命本質的蛻變,與那些依然會受困於時光的原有種族產生了根本性的分別。
而銀院長與艾彌絲口中的「時空唯一性」,便是這般差異的具現。
在成就天使的那一瞬間,祂們便同時存在於時光的每一個剎那,無論年少年老,也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
對真正成就了天使的神話生物而言,在自身所經歷過的全部時光長河之中,都不存在任何弱小的時候。
即便有人透過種種手段,穿越了時空,來到了對方還未曾成為天使,而僅僅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嬰兒的過去,但他所面對的,也同樣會是一尊天使。
也正因如此,對真正的天使而言,穿越時空,改寫過去的歷史……便如同吃飯喝水一般簡單。
只是,因為「歷史修正力」的存在,卻極少會有天使主動地去改變過去——天使固然能夠回溯時光,擺脫時光長河而存在,卻不代表祂們能夠無視那條浩蕩長河的慣性。
那是從亙古流淌至今,承載著無數紀元、億萬生命,千萬年光陰的浩瀚偉力,個體的力量在那奔流的長河面前,不過是螳臂當車而已。
就好像一個溺水的人,或許可以憑藉著自己的力量掙脫水流,攀登到岸上……但是要想改寫一條浩瀚江河的流向,建立起截斷江海的大壩,卻是遠比前者宏偉上千萬倍的偉業。
如果僅僅只是透過穿越時空,去改變一些微不足道的往昔細節,改變一兩個不起眼個體的人生或許可以做到……但是,那名為歷史大勢的巨大浪潮卻是絕不可能被改變的,倘若有人試圖改寫過往的文明大勢走向,那麼名為「歷史修正力」的洪流便會毫不留情地將其碾為齏粉,即便是天使也不例外。
再加上絕大部分的天使,都是從神代存留至今的生物,早已經度過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漫長壽命……祂們的視角早已經脫離了塵世的生靈,比常人站得更高,所看到的風景與世界也更廣闊,宛若從雲端俯瞰塵世的神明。
經歷了難以計數的年月,這些天使的神性早已經大於人性,常人眼裡的生離死別,祂們也許早已經目睹了千遍萬遍——除了同為神話生物的彼此,以及紀元更迭這般的大事件之外,再也沒有人和事能夠在祂們的心中掀起波瀾。
因此,熾天之檻上的那絕大部分神話生物……非但不會主動去穿越時空改變過去,甚至還會為了避免時光長河掀起波瀾,遭受歷史修正力的波及,而主動地去維護過往的歷史慣性和大勢走向。
然而——
正如那句話所說的一樣,“凡事都有例外”。
在那些久居雲端的天使當中,卻也存在著如艾彌絲這樣的特例。
按照原有的歷史,原本時光長河的既定走向……此刻的艾彌絲,本應當陷入了暴走狀態,在第六紀掀起「智械危機」的災禍。
她理應成為真正執掌「毀滅」與「裁決」規則的審判天使,將目之所至的一切生靈都屠戮殆盡,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亂入此處的拉斯特與銀院長才對。
但是,此時此刻,艾彌絲卻拒絕去執行這一切。
即便這是既定的歷史,違背原有的歷史走向,便必然會引來時光長河的修正……
即便艾彌絲明知道,拉斯特和銀院長早已經做好了緊急脫離的準備,縱使是那暴走的「審判天使」所發動的攻勢,也並無法真正傷害到拉斯特分毫,他們最終一定能夠安全地撤離。
可是,艾彌絲卻依然不可能對著拉斯特出手。
這是曾與她相依為命的男孩,更是她在進行「人造天使計劃」,所沉睡在守望尖塔的這漫長時光裡,心靈中所唯一懷抱著的期望與念想。
哪怕只是一場註定不會有任何人受傷,單純是為了糊弄歷史長河,為了應付所謂「歷史大勢」而演的一場戲……
但她卻連演都不願意去演。
……
“小艾,這樣做……真的有必要嗎?”
拉斯特注視著艾彌絲的右手,那白皙纖細,卻隱約能看到內裡些許蒼銀色鋼鐵的手指。
金髮少女的指間,分明帶上了些微的迷濛。
皎潔的月光映照在她素白的臉龐上,光線卻微微扭曲,帶著不自然的朦朧之感。
就彷彿時間與空間,在她的周身所扭曲了一般。
這種時空間扭曲的異常感……對旁人來講或許極為陌生,但是對拉斯特而言,卻再是熟悉不過。
每一次透過夜世界入口,進入歷史殘響或是脫離歷史殘響之時,他都會經歷與此刻艾彌絲全然相同的過程——身體被夜色籠罩,而時空間也隨之扭曲,掀起波瀾。
但是,這還是拉斯特第一次在夜世界之中看到,除了自己等黑夜旅者之外,那歷史殘響中的原住民,也遭受了相同的時空錯亂。
他明白,這應當便是艾彌絲口中,那所謂「歷史修正力」的反噬。
在原本的歷史中,那「智械天災」的源頭,本應該失控暴走,無差別屠戮一切生靈的審判天使艾彌絲……此刻卻選擇了與拉斯特相認,改寫了原有的歷史大勢走向。
既然如此,那歷史的慣性,修正力便被觸發……反噬在了艾彌絲的身體上,要將這一切歷史都推行向原有的,正確的歷史軌道之上。
然而,縱使全身都被扭曲的光陰所籠罩,變得虛幻迷濛,帶上了朦朧的不真實感。
可是,艾彌絲卻依然在笑。
那是與拉斯特回憶之中一般無二的溫柔笑容。
“當然有必要啦。”
“哪怕你不願意承認,但我自己可是很清楚的……”
“雖然在外表上,拉斯特你總是喜歡擺出一副故作深沉,看起來神秘莫測的早熟樣子……但實際上,在你心靈深處,分明只是個脆弱的,害怕寂寞的小男孩而已。”
她微微笑著,用那素白纖細的手指,輕緩地撫摸過拉斯特側臉的輪廓,帶著獨屬於鋼鐵的冰冷觸感。
那雙天藍色眸子的深處,是毫不掩飾的懷念與眷戀之意。
“明明費盡了千辛萬苦,歷經瞭如此漫長時光的探索……一路上顛沛流離,起起跌跌,你方才終於來到了這裡。”
“跨越漫長的時光,終於尋覓到了那迦南的真相,終於能夠再一次與我相遇。”
“而倘若這場闊別多年的重逢,最終卻只能看到那個被「星杯」所支配,徒留下毀滅與破壞意志的審判天使。”
“甚至看到那個冰冷的殺戮機器頂著自己至親之人的面孔,向著自己發動攻擊的話……”“那麼即便拉斯特你表面上不說,但是心中也一定會為此而難過的吧……”
艾彌絲捧起了拉斯特的臉頰,輕輕抵住了他的額頭。
明明透過肌膚所傳遞而來的,唯有艾彌絲那鋼鐵軀殼的冰冷感觸……
可是自從被困頓在深藍港之後,從未有那麼一刻,拉斯特感覺到自己的心靈與艾彌絲依偎得如此之近。
分明是血肉與鋼鐵,人類與機械的軀體,可是那透過靈魂所傳遞而來的溫度卻又是那樣的灼熱,那樣的溫暖。
“我不希望我們闊別多年,第一次在真實世界的重逢……會是那樣荒唐的,不得不刀刃相向的慘淡收場。”
“我更不想拉斯特你,因為沒能看到自己預想中的那個人,而獨自黯然神傷。”
“所以,哪怕會引來歷史修正力的反噬也無所謂,這便是我憑自己意志所作出的選擇。”
艾彌絲湊到拉斯特的耳畔輕輕地說。
這一次,她的話語中沒有了先前的溫柔,卻只餘下斬釘截鐵的決絕。
“我捨不得看到你難過,尤其是因為我而難過——”
“因此,這事沒的商量。”
這般略顯霸道的話語,讓拉斯特的思緒也不由隨之定格了一拍。
良久之後,他方才回過神來,輕輕點了點頭。
自從被困頓在深藍港中,拉斯特已經習慣了獨自一人,只為了自己而活,也只相信自己……以至於長時間以來,他都已經遺忘了有人能夠依靠,身後有人能夠支援自己的感受——
這分明並非是負擔與累贅,而是一件如此令人高興的事情。
不過,如果是小艾的話……
那麼,偶爾地軟弱一下,選擇去依賴對方——這似乎也是一個並沒有錯的選項。
荒涼的風吹過鋼鐵殘骸,寂靜的廢墟上只餘下兩顆彼此依偎的心愈發炙熱,灼灼發燙。
……
“咳咳咳,雖然也許有些煞風景,不過有些事我還是想要問問清楚——畢竟以你現在的狀態,不抓緊時間的話恐怕就沒機會問了。”
銀院長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小艾,你剛才說即便是天使,倘若穿越時空的話,也會遭受歷史修正力的反噬……”
“縱然強如天使,或許能夠改寫原有歷史的些許細節,但是卻依然無法篡改既定的歷史大勢……”
“那麼,他是怎麼回事?”
銀院長用自己那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指了指拉斯特:“他所親身穿越到過去,所參與的那些事情,應該不能用所謂的「旁枝末節」來形容了吧——譬如破碎海岸之戰、譬如破壞死神的登神儀式,這可都是天翻地覆,直接影響了一整個紀元文明走向的大事件。”
“那為什麼,他卻從未遭遇過歷史修正力的影響?”
聞言,拉斯特也不由目光一凝。
這確實便是他一直以來的困惑——自己所參與的並非是歷史的倒影、副本,而是真實的過往歷史……這是已然被格蕾所證明的事實。
倘若不是拉斯特的存在,那個如今的「命運」天使,帶領第六紀人類走出黑暗時代,創立起繁榮聯邦的文明領袖格蕾,也許壓根就不會存在。
“坦白而言,我也並不是很清楚。”
艾彌絲輕輕搖了搖頭:“雖然成就了天使,但自從參與了「人造天使計劃」之後,我便一直沉睡在守望尖塔的塔底……即便中途因為失控暴走而短暫地甦醒過,但當我重新將審判星杯的意志壓制之後,又再一次主動將自己所封印,陷入了漫長的沉睡。”
“這樣的狀態,一直維繫到了今日……為了讓自己不至於隨時間而變質,我主動斷絕了與外界的感知,讓自己陷入了漫長的沉眠狀態,只為了與拉斯特他在未來重逢。”
“因此,我並不是很清楚再後來,在那第六紀與第七紀的交替處,舊日曆史與現世文明所接軌的那段時期,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過——”
她的指尖再次掠過拉斯特的臉龐,有些戀戀不捨:“想來,拉斯特他身上的這些異常——”
“應當,都逃不開和守岸人……和格蕾姐姐她的關係吧。”
艾彌絲天藍色的眼眸裡,閃爍過了些許追憶的神色:“任何一條序列長階的天使都能夠回溯時空,讓自己的烙印遍佈時光的每一個剎那。”
“但是,全部的序列長階之中,真正觸及到時空間規則的,卻也僅僅只有「命運」這一條而已。”
“而身為「命運」之天使的格蕾姐姐,其對時光長河,對光陰和命運的掌控力,也遠非我們這些外序列的天使所能夠想象的——”
“不過,雖然我不清楚在我所沉睡的那段時間裡,格蕾姐姐和外界所發生的事情。”
“但是,我卻可以讓拉斯特還有銀院長你,去親眼見證那段景象……在那第六紀的終末,格蕾姐姐所曾經面對的一切。”
她輕輕垂下眸子,注視著自己周身那愈發扭曲的時光,以及自己愈發虛幻,甚至已經有些透明的身體,道出了無聲的輕語。
“因為篡改了原有歷史的緣故,我如今的清醒狀態並存留不了太長時間……歷史修正力正在逐漸降臨,要將這段錯誤的歷史改寫回正軌,讓我重新迴歸那先前暴走的審判天使姿態。”
“不過,在歷史修正力的反噬徹底降臨之前,我還可以用我所剩最後的力量……將你們送往時間長河的更後方。”
“去見證第六紀的終結,文明的臨終——以及,格蕾姐姐在這個世界上,所留下的最後一縷足跡。”
“那些我所不知曉的隱秘,應該便藏匿在那紀元的臨終時刻當中。”
聽到這般如同告別的話語,銀院長並沒有什麼反應。
但是,拉斯特卻微怔了一下。
“等等……”
這是闊別多年的重逢,他還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要對眼前的少女訴說。
尤其是——那最為關鍵,最為重要的事情。
既然小艾順利成就了審判序列的天使,一直沉睡到了第七紀,當前的時間節點。
那麼,她所將自我封印,那沉眠的地點又是在哪裡?他們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夠真正地再相見?並非是在這般縹緲的舊日曆史,虛妄的夜世界歷史殘響裡——
而是在真正的,觸手可及的現實之中。
但是下一刻,他卻看到眼前的金髮少女無聲無息地豎起了自己的手指,輕輕地觸及了自己的嘴唇。
艾彌絲輕點著拉斯特的唇,看了看背對著兩人的銀院長一眼,又看了看拉斯特,那雙天藍色的美眸中,忽然閃過了一絲俏皮的狡黠。
“坦白來講,我不是很喜歡這種有電燈泡存在的場合……”
“明明一直以來,我們都是在只有兩個人的世界裡談心的,而你也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
她的聲音忽然空靈地在拉斯特的心底響起,只有彼此能夠聽聞,唯獨排除了外界的某隻雪貂。
“所以,更多的話,就讓我們換個地方再說吧。”
“等到拉斯特你自己親眼見證了第六紀元的終末,還有格蕾姐姐在這方天地間所留下的最後烙印,探明瞭一切的真相和隱秘之後……”
“我們,在迦南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