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嫆一上轎輦便戴著那素色繡蝶面紗。哪怕宮中一行人等都浩浩蕩蕩上了路,她也未曾將其摘下。
既然有人不希望她好,她便暫且遂了那人的願。
素色繡蝶輕紗掩玉面,只留那眉眼大方示人,笑意盈盈。
此次秋狩排場盛況空前。楚邕聖駕左右列滿了錦衣衛,駕前有兩隊教坊司官員,前後亦有護衛。
聖駕之後是太子轎輦,再之後便是皇后妃嬪以及皇子公主,遴選百官緊隨其後。
整個隊伍浩大,東西廠錦衣衛左右前後隨行,就是要確保安全。
教坊司的人奏著大樂,從御乾門一直奏到了西華門。
西華門外候著一整隊黑金流蘇馬車。
尤其是中央的那駕,在黑金流蘇馬車車壁上還刻著玉珠金龍。唯這一駕馬車寬大且是四乘。
楚嫆垂下眸子,示意憐秋、冬荷扶她下轎。
下了轎,她恭恭敬敬立著,同一眾人等拜倒,直到楚邕登上馬車。
再起身,餘光便瞧見了那個跋扈的身影。
此次楚瑤倒打扮得素雅,同往常很不一樣。
一身月牙白色的廣袖雲錦,內襯淺綠籠胸衣。髮飾也很簡約,只是那張臉依舊濃妝豔抹,細細看著總覺得有些滑稽。
“喲,五妹今日怎的還遮了臉?”
楚瑤在將從楚嫆面前經過時立定,眯著一雙眼看楚嫆,笑著搖玉扇。
楚嫆盈盈福身,聲音細小道:“小妹今日不慎傷了臉,這才……”
“原是這樣!”楚瑤話不多說,只以扇掩面,“本宮知道妹妹費心備了一支舞,唉……怎的妹妹氣運如此不好,真是可惜……”
楚瑤杏眸騰昇同情,卻依舊掩蓋不住眼底的幸災樂禍。
當然,還有一絲遺憾和不滿。
那毒說是很厲害,怎麼如今瞧她這樣子,傷得卻還不夠嚴重?
毒這東西,越毒才越好!
區區只是傷了半面臉,還真是便宜了她去。
楚嫆微微福身,“皇姐亦為父皇生辰盡心準備。妹妹只希望皇姐在宴上出彩便好。”
楚瑤聞言,眉眼一彎,“那便承妹妹吉言了。走吧!”她揮袖示意身旁的宮女,由宮女攙著走了。
“殿下……”憐秋一臉疑慮,“方才,您為何要騙長公主?”
楚嫆伸手又掩了掩面紗,輕聲道:“我就是要騙她。見我這樣子,許她高興還來不及。”
方才楚瑤幸災樂禍的神情絲毫沒有收斂。
始作俑者又怎會真正關心她?
不過也好。楚瑤如此性子,倒讓她次次都有機會化險為夷。
這次想要毀她容貌,想必是不願讓她在生辰宴上同自已爭高低。
不過……
好皇姐……三番兩次計策都這麼拙劣,結果可不會如你所願。
桃花眸暗了暗。
憐秋抿抿唇,輕扶著楚嫆上馬車。
浮州距京城大概六十里路程。
天子浮州秋狩一事早已昭告天下。行進路線是特意規劃好的,所有路段都已做好了清障處理。包括沿途房屋牆壁與窗戶,都專門派遣錦衣衛用紅紙封上,不許尋常人家窺探。
一路暢通無阻,想必趕在子時就能到達行宮。
馬車上備了薰香、茶具和糕點,倒是一應俱全。
楚嫆微倚著鳳紋絳色緙絲緞枕,閉目養神。
“督主。”
“大人。”
……
馬車外壓低的幾道聲音讓她睜開眼。
楚嫆遲疑地伸手,將紫金帷幔掀起,往外看。
那清雋男子一身墨色飛魚服。腰束蹀躞,身騎宿泱,神情淺淡。
雲濯作為東廠提督,自要巡視左右,不可一刻掉以輕心。身側那柄長劍隨馬身微微晃動,即使收著鞘也抵不住森森寒氣。
似是注意到什麼,他偏過頭來,倏然與楚嫆四目相對。
楚嫆看著那雙暈了墨的鳳眸微微彎起,深黑的眉眼都生出笑意,頃刻讓整張臉生動起來。
她勉強微笑頷首。
玉手伸入袖中,探出一塊溫潤。
雲濯策馬緩緩靠近楚嫆的馬車,一聲澈然,“殿下金安。”
笑意如常,就彷彿那場大雨並未下過。
“……殿下的傷,……可好得多了?”雲濯見楚嫆不說話,輕聲又道。
她因他而傷。
這件事淺顯,他心知肚明得很。
他是個奴才,該請罪才是。但當真面對她,卻又說不出什麼來。
面具和謊言會結伴出現。即便另有隱情,有苦難言,卻也難以徹底改變謊言的實質。
楚嫆微微點頭,“好多了。多謝大人關懷。”她把手攤開,堪堪伸出車窗外。
那枚有些斑駁陳舊的玉佩正穩穩躺在她手心裡。
“雲大人。你的玉佩,那日落在我宮裡了。”
雲濯神色微變,唇角笑意不減,“託殿下的福,還好沒丟。”
他其實知道這玉佩落在了柔清宮裡。在那天邁出門前,他停頓一瞬,便發現了。
他只是故意沒有折返去拿。
馬上之人聲音明朗起來,“今日路遠,奴須時時提防左右。玉佩易碎,還請殿下……幫奴繼續保管吧。”
那眸中墨色愈深。
楚嫆怔然,面紗下勉強扯出笑意,“好。”
手漸漸收緊,縮回車內,藏在廣袖底下。
她似是心裡有一堆話要問,終究問不出口。
她只知他是權臣新銳、身居高位,對他的過往卻全然不知。
如此撲朔。
——
今日她怎的戴了面紗?
雲濯策馬遠離,向前快走,一時間也有些失神。
……
秋日傍晚,風聲蕭瑟。憐秋特意給楚嫆身上蓋了件薄氅,瞧著她睡去後,便與冬荷各自支頭小憩。
楚嫆睡得並不沉。隨著馬車輕微顛簸,她隱隱還能聽到外頭的聲音。
快進浮州城了嗎?
“走開!瘋了嗎敢驚擾聖駕!”
“哪兒來的瘋狗,抓住他!”
“我看這不是瘋子,是痴傻了……”
“那就是一傻子咯!趕走!”
“誒還往前湊,不要命了!”
“笑什麼!……”
“就地解決了便是!”
一陣騷亂間還夾雜著兵刃出鞘的聲音,擾得楚嫆連同憐秋、冬荷都醒了。
聲音聽著離她這裡越來越近了。
“一個傻子而已,趕走便是了,不必滅口。……你們還不去護著聖駕?愣著做什麼?”
寒涼的聲音似乎鑄了冰,在秋夜裡格外冷。
車內冬荷噤聲不敢言語,憐秋也不知所以,只是皺眉靠在車壁上。
楚嫆又伸手掀開帷幔一角,見雲濯策馬在不遠處,對著她的只有一個極冷的背影。
冷……
她移開眼,看到兩三個錦衣衛正扭著一人的雙臂,向著行進隊伍相反的方向,把他往黝黑的路邊帶去。
那人穿著髒兮兮的米色麻布衣裳,半披著的黑髮亂糟糟形似鳥窩,還有幾綹垂在滿是灰塵的額前。
“走!快點兒!”
“是聖上和雲大人的恩典,你才躲過一劫。傻子!你知不知道,你衝撞的都是什麼人?你本該現在人頭落地的!……”
扭住他的兩個錦衣衛壓低聲音罵著,拽著他剛好路過楚嫆的馬車。
楚嫆凝眸看著。
倏地那人抬起頭來,朝著她露出一個憨傻的笑容。
她瞳孔微縮。
好生熟悉……卻不曾相識,亦想不起何處見過。
那人臉上滿是髒汙,但擋不住膚色白皙。墨色眉眼生得極漂亮,尤其是那雙眼,即便黑暗中看不確切,卻也能瞧出幾分天真懵懂。
看著那人咧著嘴,跌跌撞撞跑遠,楚嫆才垂下眼簾。
如此,她只能說——
這人的確是痴傻的。
不過生了如此一副好皮囊,似乎比楚睿還略勝一籌。
“沒驚擾到殿下吧?”
雲濯輕輕調了馬頭,向著楚嫆馬車過來。
眉眼依舊溫潤,周身也沒了方才那股冷氣。
楚嫆抬眼。
不過倒也還不及面前人。
有時她會覺得面前人漂亮得不真實。
“無礙。”楚嫆溫聲道,“大人,快進浮州城了嗎?”
雲濯勾唇,“奴臨時改了路線,不必進城了。大約子時三刻前便可抵達行宮。”
楚嫆壓了壓眉頭。
他還改了路線。
也許只是為了不再引起類似騷亂吧……這樣的亂子最好不要再有。
方才那人痴傻,那個笑容卻留在楚嫆腦中揮之不去。不知為何,她按了按心房,總覺有些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