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兩人又回到了各自的人生軌道，枯燥又繁重的學習任務，對未來的期望與迷茫，與親人朋友的快樂與摩擦，都在日復一日的生活裡重複著，交替著。偶爾，他們也會在網上交流或者進行通話，但是很默契的，大家都沒有再提那天見面的事情，更多的是相互為對方打氣，吐槽吐槽老師同學，然後再聊聊未來。

一切都是那麼平淡，但是又很和諧，和諧到溫意然都覺得，他們可以一直這麼順順利利地陪伴著對方走完一生。

高中的最後一個寒假很快來臨，因為臨近高考，時間緊迫，在徵求了溫意然的意見後，溫良決定過年不回老家，也不準備把父母接過來，免得老人家在擠春運的路上生出疲憊，影響健康，只是提早發了紅包買了年貨，給他們寄了過去。

今年的冬天不算冷，農曆二十八，趁著一家人都在，大家都放下了手裡的事，齊心協力地進行大掃除。

溫家三人都比較愛乾淨，但是相對於溫意然，兩個大人更加鬆弛，雖然看不得家裡髒亂，但如果一時沒顧上，家裡多點灰或者不夠整潔，倒是溫意然，因為從小被養成的習慣，只要看到家裡有讓她不順眼的地方，她的精神就會緊繃。之前因為補課和做作業的原因，她沒把心思放在這個上面，如今終於有了空閒，於是打掃得格外認真。

程錦書勸她差不多行了，她不聽，還是埋頭苦幹，見女兒執意如此，她也只能閉麥，幫著孩子繼續清掃。

溫良也不閒著，見妻子和女兒都忙著恢復家裡的整潔，他主動包攬了做晚飯的任務，於是同一時間，廚房裡燉湯的“咕嚕咕嚕”伴著香味飄進客廳，應和著母女倆辛勤的努力，勾勒出一幅平淡而充滿人間煙火的畫卷。

溫意然的房間是最後打掃的，程錦書負責給她收拾衣櫃，她則趴在地上清理邊邊角角里的灰塵。看到她那麼費勁兒，程錦書快速整理好衣服，趕緊過來幫忙。

“不用媽媽，我馬上把灰擦乾淨了，您幫我擦一下書桌和抽屜裡的灰塵吧。”

“那行，不過下面差不多就得了，灰塵可沒辦法永遠擦乾淨的。”程錦書一邊幫她整理書桌，一邊勸她。

“嗯嗯，就差一點點了，我馬上就起來，媽媽。”她一邊回答，一邊費勁兒地揪著死角處的汙垢使勁兒擦。

“你這孩子，真是……”

程錦書還想說什麼，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跟女兒打了聲招呼，便放下帕子往外面走去。

溫意然應了一聲，目光依然專注地匯聚在剩下的汙垢上，等終於把它們都擦乾淨了，她才滿意地鬆了一口氣，然後護著頭退了出來。

不過雖然很小心，她起身時還是一個沒注意，碰倒了放在桌子的水杯。

溫熱的液體順著桌面往抽屜裡蔓延，染溼了放在裡面的各種物件兒，溫意然也顧不得手是髒的了，趕緊扔開帕子搶救裡面的本子和書。因為太著急，她下手有些粗魯，這個過程中又碰倒了沈應修送給她的裝著摺紙星星的玻璃瓶。

一顆顆小星星順著重力流出瓶口，滾進了積著水的凹槽處，渾身染上水漬，溫意然一看，趕緊將書本往桌面一扔，抓緊將它們搶救起來。

因為發現得及時，星星並沒有什麼問題，只有少數一兩顆因為浸染的程度深了些而開始發軟，溫意然將它們託在手心，扯下紙巾細心地一點一點將上面的水分吸乾，也是在這個過程裡，她發現其中一顆星星的一角洇出了一點點墨跡，她怔了一下，然後放下紙巾，專注而小心地順著摺痕將星星拆開，然後便看見了利落有力的字跡。

祝譚笑天天開心。

很普通甚至是樸素的一句話，但是對於溫意然來說，這真的是一種無法具象價值的真誠，因為從來沒有人給予過譚笑這樣的祝福。

她小心翼翼地將順著痕跡將星星折了回去，想到了什麼，又倒出幾顆星星拆開，果然發現上面都藏著對她的祝福，雖然每一句的內容都不一樣，但是相同的是，它們都被厚厚的誠意與真心包裹，讓她覺得無比有分量。

她的內心忽然變得柔軟無比，所有的壁壘都被推倒，所有的盔甲也都被卸下，只剩下一片安寧的幸福。

她要的從來都不多，也明白來自於他人的愛總是那麼不穩定，上一秒也許轟轟烈烈，下一秒可能就蕩然無存，但是儘管如此，她還是為此感到幸福，因為至少在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被別人愛著。

人這一輩子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是不斷地重複的，而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所謂的不確定的幸福與偏愛，才讓這日復一日的無聊人生有了可值得品味的細節，就像網上說的，人這一生其實就是為了活幾個瞬間，而如今，她也有了很多個值得她銘記的瞬間了。

她不自覺牽起唇角，將一顆一顆星星拆開，又將一顆一顆星星折了回去，然後把它們重新裝進玻璃瓶裡，藏在了抽屜最深處的地方。她習慣把自已所珍惜的一切都放在最隱秘的角落，把它們變成獨屬於自已的珍藏品。

舊年易逝，新歲很快就來臨，這個年溫意然過得還算是舒心，除了學習，她也花了不少時間陪溫良和程錦書一起在外面逛街吃飯看電影，她知道，他們的真正目的是想給予她陪伴，但是她同時也知道，他們其實也渴望能有更多的時間與她共度一些快樂時光，所以她願意停下往前趕路的腳步，陪他們看看沿路的風景。

譚笑這個年過得也算是平靜安穩，不知道是因為她的那次爆發還是怎麼的，譚林忠和趙美華的相處模式開始變得詭異地正常，就如同千千萬萬普通夫妻一樣，他們依然對對方有各種的不滿意，但是又下不定決心和彼此一刀兩斷，就像是打破了邊界的兩極混合在了一起，黑的白的攪在一起糊成一團，糊成一片灰，再也分不清哪是黑的哪是白的，最後乾脆就這樣稀裡糊塗地湊在一起，瞎過活算了。對於這樣的狀態，譚笑已經習以為常，只是讓她驚訝的是，他們這次的平和狀態竟然能持續這麼久，甚至在飯桌上，當趙美華再次用比較強硬的口吻讓譚林忠少喝點酒抽點菸時，譚林忠少有地沒有回嘴，而是找了不少牽強的理由為自已辯解，並沒有因為自已一家之主的尊嚴被挑戰而面露不虞。

譚笑悶頭吃飯，並不覺得這樣的場景溫馨，反而覺得很彆扭，彆扭到她都加快了扒飯的速度，想要快速下桌回房間看書。

但是譚林忠不打算放過她，他在趙美華犀利的眼神中偷偷抿了一口酒後，忽然把話題轉到她的身上。他沒什麼文化，說來說去無外乎就是那幾句，譚笑都來者不拒，但也不放在心裡，放任那些話左耳進右耳出。

譚林忠並沒有發現大女兒的不對勁，他還以為她跟小時候一樣，任憑他提著耳朵教育。他微醺著吃了一口菜，又道:“聽你媽媽說，你今年進步很大，你老師還說，只要你的數學成績和英語成績能穩定一點，考個好大學絕對沒問題。你放心，只要你能考上，我就是砸鍋賣鐵也供你。”

聽到這裡，一直在神遊的譚笑收回了注意力，將視線投向他。

如果是以往，她肯定會因為這樣的話感到感動，心想父母真不容易，又要養家餬口還要支援她的學業，可是現在，她只覺得有些荒謬，真奇怪，但凡他當初不會因為她和妹妹是女兒而放任自已花大把的錢去吃喝玩樂加賭博，他們家至於要砸鍋賣鐵送她去上大學嗎？他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是想要激勵她，還是想要讓她記住他對她有多好，讓她銘記這份恩情，以後要好好地回報他？這些所有不好的果不都是他自已導致的嗎？

她不理解，也不想再順著他的話附和下去，於是她放下了筷子，平靜道:“不需要，如果真考上了大學，我可以申請助學貸款，你與其砸鍋賣鐵供我上學，還不如少輸點錢，把這個家搞好。”

譚林忠愣了一下，衝到舌面上的話都被堵了回去，他看著譚笑沒什麼表情的臉，突然有點惱羞成怒，可是今天他偏偏沒辦法再用家長的姿態教育她，因為從上一個新年開始他就知道，他這個女兒，似乎已經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孩子一再挑釁自已的權威，肯定是讓他心裡非常不爽的，只是譚笑總是這樣冷靜，說的話也總是真實得讓他不敢直視，他就算是再想耍橫糊弄過去，她好像也不會再害怕，於是他終究沒再說什麼，只是又喝了一小口酒，含糊不清地囁嚅了幾句，便退出了這場談話。

沒了酒鬼在耳旁毫無意義地叨叨，譚笑終於覺得清靜了不少，她低頭將碗裡剩下的飯菜吃完後，就回了自已的房間，省得再聽他們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