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好了,夫妻倆都整理好了情緒,然後走出房間準備陪等孩子起來一起吃早飯,結果一推開門,兩人卻驚訝地看見女兒已經起床,不僅主動盛了粥擺在桌上,這會兒還正準備拖程錦書剛剛沒拖完的地。看到夫妻倆出來,溫意然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她錯開視線,解釋道:“我起來沒什麼事做,看到廚房裡的粥好了,想著夏天它涼得慢,就先盛出來,免得一會兒吃起來太燙。”
溫家夫婦對視了一下,兩雙眼睛裡都有說不出的複雜。孩子突如其來的懂事讓他們覺得她有點陌生,而且,她好像還是不打算叫他們爸爸媽媽。
溫意然沒看到他們的神色,她繼續低頭盯著眼前的地板,把最後一處地兒拖完。這是她從小就養成的習慣,因為害怕給人添麻煩,所以但凡和別人有往來,她都會主動做自已認為應該做的事情,免得他人有意見,更何況,她如今佔用了別人女兒的身體,更應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盡點本分才行。
而溫良和程錦書卻不這麼想,且不說平時他們就沒讓女兒做過什麼家務,最重要的是她現在還傷著呢,不好好休息,跑出來做什麼家務!
程錦書只顧心疼女兒,忽略了她熟稔的動作,疾步走過去奪過她手裡的拖把,然後問孩子:“怎麼做起這些來了,你現在就該好好休息,對了,今天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溫意然搖頭。
“沒有就好,快去洗手吃飯,這些呀,不需要你做,你好好靜養就行了。”程錦書說完,拿著拖把去了衛生間。
溫意然想著她剛剛明明想要摸自已頭髮,但又硬生生收回手的動作,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中又升起了一股酸澀,不知為何,她又莫名想起了些模糊的舊時光。
好像自從妹妹出生後,趙美華再也沒牽過她的手,譚林忠也不會再揹她,他們似乎都把更多的精力給了小女兒,與她幾乎再也沒有了肢體接觸,而她又很清晰地記得,妹妹可以隨時隨地很自然地挽起媽媽的手臂,十二歲了還可以纏著爸爸玩鬧,要求爸爸揹她,而每到這個時候,爸爸也不會拒絕,滿臉笑意地背起自已的么女。
她知道,那會兒的自已雖然是趙美華口中的白眼狼和叛逆女兒,但內心還是存有渴望的,只是她沒法說,因為她的需求從來不被正視,她對這個家庭的感情也沒有出口,她像是一杯只盛有珍珠的奶茶,卻配著一根喝口服液才會用到的吸管,根本無法傾倒自已的內心,只剩下憋屈。
那種令她窒息的感覺到現在都還殘留著,如同慢性咽炎,不會致人死亡,卻始終存在,不舒服得讓人無法忽視。
久而久之,渴望與他們親近的想法慢慢變成了讓她覺得羞恥的秘密,而她也在刻意培養的牴觸情緒下慢慢形成了與他人保持一定距離的習慣。
看來真正的溫意然與父母一直都以一種健康而親近的姿態相處著,不然,程錦書的動作不會那麼自然,真是有些不好意思,日後她可能還會讓他們失望。
一頓早飯吃得安安靜靜,完全沒了往日的談笑風生,期間溫良給女兒夾了一個燒賣,溫意然頓了一下,接過去後客氣地道了聲“謝謝”,便再無聲響。
這是溫家少有的家庭氛圍,在座的三人都覺得彆扭,不過此刻正處於特殊時期,夫妻倆顧及女兒的情緒,都默契地沒有多話。
好不容易吃完飯,溫意然悄悄鬆了口氣,正欲主動去洗碗,程錦書攔下了她,“然然,你去看電視或玩兒電腦吧,我跟爸爸洗就行了。”說著,她快速把碗筷摞到一起,端去了廚房,溫良心領神會,快速去拿了抹布,將餐桌擦得乾乾淨淨。
溫意然也不想自討沒趣,什麼也沒說,乖乖地回了自已的房間。
看著女兒的房門輕輕闔上,溫良收回視線,壓低聲音對站在廚房門邊的妻子道:“有話要和我說?”
“嗯,”程錦書點頭,招手讓他過去。
“怎麼了?”
“你有沒有發現,孩子的變化有點大?”程錦書一邊轉身洗碗,一邊問。
“這不是失憶了嗎?”
“失憶也不會影響一個人的性格和生活方式吧?你就沒發現,她除了變得客氣以外,還有其他的不對勁兒嗎?”
“確實有點。”溫良推了一下眼鏡,“我記得她不喜歡吃蔥的,可是今天的蔥肉包子她吃得眉頭都沒皺一下。”
“不止,孩子是個左撇子,而且右手還有傷,可是她今天不管是拖地還是吃飯,都是用右手發力。”程錦書說著,腦子裡忽然有了一個荒謬的猜想,她停下動作看向丈夫,眨了眨眼道:“這孩子該不是被上身了吧?”
“胡扯什麼,虧你還讀了這麼多書。”溫良不贊同道,“孩子失憶了,跟我們不熟,興許是怕我們說她,才硬著頭皮吃的,至於開始用右手,估計是腦子被傷到了,忘記了自個兒平時的習慣。你忘了,她也不是一直用左手,右手也時不時在用。”
“也是。”程錦書洗著洗著碗,嘆了一口氣,“可是我還是難受,好好的一個孩子,去了一趟醫院就不再叫我媽媽了,更別提朝我們撒嬌。我一想到她可能會一直都想不起來,心裡就難受得跟被什麼給撓過似的。”
“別難受,孩子不記得我們,客氣是正常的,但是不管她記不記得,她都是我們的孩子,我相信,只要我們一如既往地愛著她,哪怕她記不起來我們,也一樣會再次成為我們的女兒。”溫良接過最後一個碗擦乾,堅定道。
程錦書暫時被丈夫說服,她擰乾洗碗布,想到了什麼,和丈夫商量:“既然如此,那我們以後還是長期分隔兩地是不是不太好?”
“是不太好,可是我現在肯定沒辦法調回來。”
“我知道,所以我又沒打算為難你。”程錦書轉頭看向他,說道,“我是說,我跟孩子也去靖安縣吧,兩個大人都陪著她,應該會讓她恢復得快些,而且她一直很親你,等她能記起些以前的事,你和她溝通,應該比較容易能引導她回顧自已是怎麼受傷的。”
“有道理,不過……縣城裡的高中質量肯定不如市裡,你不怕她成績下降?”
“我現在管不了成績了,我就想讓她好好兒的,她能健康長大比什麼都重要。”程錦書狠狠擦了擦洗碗池,下定決心道。
“對嘛,你早就該這麼想了。”溫良笑了笑,“以前就和你講,孩子只要品行端正,健康快樂就該知足了,成績什麼的辯證看待就行,要不是這次意外,你肯定還會逼她。”
程錦書見他翻舊賬,不滿地白他一眼,“我這不也是為她好麼?怎麼把我說得跟個虎媽似的。”
“我可沒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她只要能感受到足夠的愛,以後也能走得很好,其他的,真沒那麼重要。”溫良想到自已下鄉看到的留守兒童,心中頗有感慨,“我們一會兒徵求一下她的意見,要是她願意,我馬上就和靖安一中聯絡,要是她不願意,還得繼續辛苦你多費心,當然,我儘量每週都回來待兩天,多陪陪她。”
程錦書點點頭,“行,聽你的。”
夫妻倆商量好後,洗乾淨手,然後帶著點拘謹和忐忑敲響了女兒的房門。
簡單提了自已的意見後,夫妻倆就不再開口,在沉默中等著孩子的回覆。原本以為女兒不願意放棄市裡的生活條件和教育環境,沒想到她只是安靜地思考了兩秒,就爽快地點頭同意。
“不再考慮一下?”程錦書意外於孩子的乾脆,再次和她確定這個結果。
“嗯,沒什麼可考慮的,我聽你們的。”溫意然表面還是淡淡的,內心卻掀起了一點波瀾。這個時候的譚笑即將會去靖安一中上學,如果自已也能去,那就最好了。她一直覺得自已沒有死得那麼徹底是有原因的,現在看來,這是老天在給她機會,她也許改變不了自已的人生軌跡,但至少她能提供陪伴,為迷茫期的譚笑帶去她想要的鼓勵與理解,她太知道那個時期的自已需要什麼了。
“我們不是要讓你聽我們的,我們是想讓你做自已想做的選擇。”溫良溫和地提醒她,“不要因為爸爸媽媽想讓你過去,你就順從我們,我們也只是在給出我們認為合理的建議,但是如果你有自已的想法,爸爸很跟媽媽肯定會優先尊重你的意見,畢竟這關係到你今後的生活和學習。”
他這話一出口,一直避著他們眼神的溫意然突然抬眸,將視線落到對面的夫妻身上。
她還真沒想過原來自已也可以擁有選擇權。
作為譚笑存在的時候,不管是就業選擇這種大事,還是衣食住行這種小事,她的生活都會被他人插手,哪怕後來她終於忍受夠了,跑得遠遠的,依著自已的脾氣選擇了與他們的期望相背的人生,還是沒能完全避開來自他們的指責與挑剔,所以此刻突然被賦予了自主權,她還真有些不習慣,覺得一切都像一場夢。不過也因為如此,她第一次對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產生了好奇,有這樣的一對父母,她是如何會走到那一步的?
“怎麼了?”程錦書見她眼裡有淡淡的情緒在流動,關切地問道。
“沒,沒什麼。”溫意然搖搖頭,然後微微垂下眼簾,道,“我也覺得一家人在一起會更好,但是這樣,您的工作會不會受到影響?”
“不會,去那邊我照樣可以教孩子們畫畫,至於這邊的畫室嘛,我們再招人就是,不影響的。”見女兒貼心地為她著想,程錦書笑眯眯道,多日以來的擔憂也減輕了不少。
溫意然抿著唇,咬了咬舌尖,心中又澀又暖。
不費丁點唇舌之力就能回靖安,她應該感到高興的,可是內疚感也隨之而來。
雖然習慣性內疚她一向信手拈來,可是這次的內疚感尤其深刻,因為她的私心配不上這對父母的真心。
溫家夫婦不知道她此刻的想法,見她願意和他們去縣城裡生活,都鬆了口氣,也不再多言,兩人對望一眼,默契地出了她的臥室。
其實他們也挺想再多和她聊會兒的,但很明顯,在面對他們的時候,女兒還有些不自然和侷促,所以他們必須要學會自覺,如果強硬地對她展現親密,可能會適得其反。
罷了,反正都是一家人,來日方長,這種事情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