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霖的高燒來得快去得倒也快。二人休憩了一下午,顧羲給越霖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確認他體溫恢復正常之後,就又匆匆上路了。
說來也奇怪,不知是他們這個山澗過於狹窄還是什麼別的原因,那夥黑衣人竟沒有來追蹤他們。
越霖冥冥之中覺得,像是背後操控他們的人有意為之。
可他如今實在擔心顧羲中的毒,便沒有細想。這一路他不斷回憶排查,企圖從近幾年歸順於天穹教的江湖藥師中找到那個能製出斷玉丸的人,卻實在得不出結論。
即便找到了,他又該如何去分舵討要解藥呢。
“想什麼呢?”顧羲攙著他一邊肩膀的手微微發力捏了捏他,
“想解藥。”
“沒有便沒有吧,你不是說了,只要不運功就死不了嗎?”
“你武功全無,還怎麼當軍侯。”
“柳州十萬精兵中,或許只有一萬內功了得,但他們上陣殺敵仍是一把好手。我使不得內功,在拳腳上多下功夫便是,你別擔心了。”他眼中分明沒有任何惋惜和擔憂,只目光灼灼地看著前方。
越霖看著他的側臉,突然笑了一聲,是那種牽動了眉眼的笑意,他平日裡的痞氣和不羈都一下柔和起來。
顧羲心頭一震,下意識道:“笑什麼?”
越霖嘴角還噙著笑意:“我擔心你要是治好了,就當不了我的壓寨夫人了。”
這句話讓顧羲一下子想到山澗中綿長曖昧的那個吻,他輕咳了一聲,也道:“那我怕是跑不了了。”
二人一掃山澗中的焦躁,反而輕鬆不少。走了有約莫一個時辰,天雖沒有全暗,卻已泛出了點點星光。傍晚的空氣冷得極快,越霖撥出的氣都化成了白霧。
入目之處終於出現了一座炊煙裊裊的村莊,二人隨即便打算先尋一處無人的農舍草屋,打探打探情況再決定是否尋醫。
誰知剛接近村莊,就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人顯然也看到了他們,驚撥出聲,拔腿就跑。
越霖頓時怒從心起,撇開顧羲的手三兩下追到跟前捉人。
村裡土生土長的少年怎會是“一葦渡江”的對手,才跑出去沒兩步便一下被越霖牢牢捉住了手臂。
方才他們是從山的另一側繞出來,並沒有經過早晨的茶棚,也更不會經過那個少年所說的“東面三里的村子”,顯然這少年是早有戒心,滿嘴謊話。
而此時,他卻將臉埋在胸前,不敢直視這二人,聲音裡滿是驚恐和求饒:“二位爺,饒了小的吧……”
顧羲見他這般反應,蹙著眉讓越霖把人放開。
“你跑什麼?”
見他不應,越霖又問:“他們人呢?”
少年顯然對這個“他們”心知肚明,聲若蚊蠅:“我不知道。”
眼下有了一絲找到解藥的希望,越霖心中雖然急躁,卻也只能循循善誘。
他深吸了一口氣,耐著性子指著顧羲說:“這是柳州柳羨侯,赤膽忠心,造福一方百姓。你們有什麼難處,和大人說便是。”
聽到“赤膽忠心”的時候,顧羲不禁嘲諷地勾了勾嘴角,卻也由著越霖說了。
可少年一聽到柳羨侯卻更為驚恐。
“侯……侯爺,柳羨侯不是去肅州軍營了嗎……”
越霖一下收緊了手上的力道,傷處傳來隱痛也渾然不覺:“你果然知道點什麼。是他們告訴你柳羨侯會來的?”
少年突然甩開越霖的手,撲通一下跪了下來,一個勁朝著顧羲磕頭:“侯爺饒命啊,小的並非有意謀害您!侯爺繞過我孃親和我弟弟吧!”
顧羲見狀,便順勢緩緩開口道:“你若從實招來,緝捕之時本侯自然不追究連坐之責。”
越霖一愣,暗暗給顧羲豎了一個大拇指。
“他們,那個陳幫主,去年便帶人進了山,殺了我爹爹,讓我去操持著茶棚。上山的樵夫藥郎一概勸回去,若有武功傍身又執意上山的人,就伺機下藥……”
他說得涕泗橫流,斷斷續續,越霖一聽到下藥便將他打斷。
“什麼藥,你可知道?”
“他們說是讓人體虛氣短的藥,我隱約聽說他們是在山裡做買賣,怕遇見武功高強的人避之不及,便出此策。”
越霖捏緊了拳頭,又不甘心地問:“那你可知道他們在哪?”
“只有每半月的時候,會有人下來收糧。”少年搖搖頭又開始抽噎,“反抗的,像我爹爹,已被殺了,逃走報官的也被殺了,小的是無路可走了。二位大人,饒了我孃親和我弟弟吧。”
越霖嘆了口氣,鬆開了抓著少年的手。已近冬季,他還穿著薄薄的中衣,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級,已滿手老繭和傷痕。
顧羲給了越霖一個安撫的眼神,示意他不要急躁,復又轉向少年道:“好,本侯自然一言九鼎。你不要同其他人說過見到我們。村中可有大夫?”
比起捉人,顧羲更心繫于越霖滿身的傷。
少年一愣:“本來是沒有的,趕巧前幾日來了個遊歷的神醫,給村中的老人治癩病呢,隨我來便是。”
越霖聽見神醫二字,心中一喜,也顧不得疑慮村外人的身份,二話不說拉著顧羲走。
這村子離肅州城門已經很近了,是個有些貧瘠卻還算安逸的小村落,每家每戶多少都養些雞鴨。癩病似乎也很常見,幾十年來一直困擾著村人,幾十年來都不曾有人治好過。
如今來了個“神醫”,自然極受村人待見,直接將村中最為舒適的草屋給出去了。
雖說那間草屋在靠近村中心的位置,可這少年帶著他們彎彎繞繞,一路上竟然都沒遇見人。
草屋邊上是一小片田地,與周邊幾間房隔得遠,也靜謐許多,稍一走近,就聽到屋子磨著藥杵的聲音。
門還未關,隱約能看見昏暗燭光邊,有個穿著素衣的背影,身形修長俊逸,只一身素衣就能看出幾分陌上人如玉的氣質來。
越霖心裡還在稱奇道這樣的山野僻壤裡竟然有這般脫俗的身姿,誰知那人一轉過頭來,他周身的血液就像是都滯緩了,只心臟砰砰跳個不停,讓他一時有些喘不過氣。
雖已有十年之餘了,可那樣翩然如謫仙的人,越霖是會記著一輩子的。
“阿涼!”他先是又驚又喜,復又滿目怒火,眼眶都有些發紅了,“溫涼!溫知暖,你讓我好找。”
溫涼卻看起來並不驚訝,他放下手中藥壺,淡淡笑著喚他:“霖兒。”
只那一笑,就覺得整間屋子都明亮溫暖了幾分。
越霖一下思緒萬千,百感交集。
雖惱怒他不告而別全無音訊,卻又喜他安然無恙。他大膽地想,如今他找到溫涼了,那是不是可以從天穹教全身而退了?
可顧羲,他會接受他的欺騙和隱瞞嗎?
此時他還不敢說破天穹教一事,只轉頭飛速瞥了一眼顧羲。
顧羲看著實在面色不虞,但見狀也只抬了抬下巴道:“你們敘舊便是。”
聽他走遠了,越霖才接著道:“阿涼,你到底去哪兒了?”
溫涼方才始終盯著顧羲,直到他離開才將目光移開,拿起藥杵便又開始磨著藥粉。越霖一問,才順口答了一句:“遊歷五州四海。”
相較起越霖而言,溫涼始終沒什麼情緒波動。可越霖像是早已習慣他這副樣子,還在喋喋不休說著話。
“我從白骨局中活下來之後,就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麼知道的?”
“江衍告訴我的。”
越霖一愣,甚至來不及生氣:“江衍也知道?”
溫涼停下手中動作,嘆了口氣,別有深意地望著他:“你還是去侯府了。”
越霖被溫涼的前言不搭後語弄得有點懵了。
“是……是江衍非要我去啊。”
溫涼停下手中動作,抬手揉了揉越霖的發頂,就像往常一樣,就像越霖在天穹教中經歷過的那些生死血肉都不存在一樣。
“霖兒,我對不住你。”
越霖一把抓住溫涼的手:“你沒有對不住我,你給了我一條命,我若又糟蹋了,那是我對你不住才是。”
溫涼無言了半晌,眸中是散不去的悵意,可看向越霖的時候,又速速掩去了那些神色,像是不想讓他擔心,甚至掛上了和煦的笑意。
“無論如何,我還是很高興看到這樣平安無事地長大。”他頓了頓,看著越霖滿身的傷,有些心疼地糾正道,“大體是平安無事。”
“說得你比我年長多少似的。這些年你究竟做什麼去了?”
“我本想離開天穹教,不再管江湖是非,不過江衍不肯。他雖放任我遊歷四方,可我每個月都需要去分舵拿解藥。”
“解藥?”
“嗯,將止露丹中的二十四味藥材替換了一味,我暫時也配不出解藥,只能每月去領。”
越霖抿了抿唇,當真是江衍的行事風格。
“也就是說,你如今也不得隨意離了江衍調遣?”
溫涼點點頭,又接著道:“我一面遊歷,一面也得及時應著江衍那邊的需要。”
越霖心下一動,趕忙道:“那斷玉丸?”
溫涼聞言,眸中染了幾分訝然:“你們上了平涼峰?你沒有內功,那是顧侯爺中毒了?”
“不錯,”越霖趕緊點點頭,“可有解?平涼峰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江衍在山上藏著東西,如此看來,想必就是關外的那批火器了?”他復又有些自責地低下頭,“我向來不過問江衍的目的,對不起。不過你放心,此毒並不難解,不會傷他分毫。”
看著越霖眼中難以掩飾的欣喜,溫涼只在心中嘆了口氣。他輕輕掀開越霖肩頸上破碎的衣物,仔細檢查了一下傷口,又說:“眼下還是先為你療傷吧。侯爺的解藥我配好後他按時服用即可,不急一時。”
越霖乖乖坐下,任溫涼熟練地剪開身上衣物並抹起止創藥,他動作快得很,根本察覺不到什麼疼痛,那些膏藥聞起來澀澀的,和十多年前味道一樣,越霖心裡安心極了。
他輕聲道:“此事一了,他說會放我們自由,你說,我們去哪兒好?”
溫涼手上雖不停,呼吸卻一滯。
“你我此次相遇並非偶然,我聽聞你動身去了侯府,便想方設法要去尋你,可偏偏江衍也一直在柳州。前幾日又傳來你們動身來肅州的訊息,我才在這村子裡等著你們。”他頓了頓,定定地看著越霖。
“我是想告訴你,江衍不讓你我相見,是因為我知道他們的目的。這次的任務,你得用一輩子來做,你我二人,永無自由之日。你趁顧羲和江衍不備便逃吧,我相信以你如今的本事,一定能逃出去。”
溫涼常年柔和的雙眸如今像是望不到終點的空洞。
越霖追問道:“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溫涼不說話。
越霖面上隨即染上了幾分失望,垂眸不看他:“你不告訴我也沒關係,我要做的事不會改變,等我一把這件事做完,我就讓江衍把解藥給你。”
他的聲音悶悶的,像是還在欺騙著自己。
溫涼閉了閉眼睛,又說:“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為自己而活,不要為了我,你只是我救的千萬人中的一個罷了。”
“……可我不知道如何為自己活。”
他的聲音中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眼角紅紅脹脹的,瞳中佈滿了血絲。
溫涼又想起他初見這個人時的模樣,冷靜淡漠,好像世間一切的磨難都不會摧毀他,又好像已經從裡到外摧毀他了。
他很高興他的出現能讓那個少年的眼裡重新掛上笑意,但又愧疚他的出現只是要把他推向另一個更殘酷的深淵。
就像剛剛,他看到這個人在提及顧羲時眼裡充斥著無法偽裝出來的喜悅,這份喜悅究竟又是他命運中的生門還是死門?
溫涼拿起溫水浸過的毛巾,細細為越霖擦起了面上的塵土和血漬,又為他找出一件乾淨的衣裳,示意他換上。
“那你就不要對顧羲有別的感情,把此事儘快一了,你就可以為自己而活了。”過了許久,他才緩緩說道,“我們可以去瓊州,海上的日出特別好看。”
越霖抬頭,看到的是溫涼煦陽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