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州邊關是一片片的重巒疊嶂,是大卿一座渾然天成的邊防。平涼峰雖不是最巍峨的一座,卻絕對是最險峻的一座。
幾座山峰下都有簡陋的茶棚,平日裡就供些要上山的樵夫歇腳。
顧羲與越霖二人在離平涼峰還有二十里的時候就與明嵐一行人分道揚鑣,又換了馬匹上路。
為了行山路方便,顧羲也把他的大氅換成了一身玄黑的勁裝,將他的腰身勾勒得緊實有力,讓越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他嚥了咽口水,努力將視線從腰移到臉上。可顧羲還是帶著個斗笠,沒點看頭。
“這兒荒無人煙的,還需帶斗笠嗎?”
“萬無一失才好。”顧羲翻身上馬,清冽的聲音從斗笠下傳出來,看不出表情。
越霖撇撇嘴,沒再說話,也三兩步跟上了顧羲。
二人一路快馬加鞭,不多時,就看到了平涼峰下的茶棚,一個看起來十五六歲左右的少年在茶棚邊的桌上打著盹,聽見有馬蹄聲便一下醒了。他見二人一身打扮頗為講究,一看就不缺什麼銀錢,便趕緊上前來伺候,盼著能討點賞銀。明明不大的年紀招呼起人來卻頗為老練。
“喲,二位大俠快坐,您二位是隻喝茶還是帶點乾糧上路啊?”
“買點茶水就行。”越霖見他又是擦桌子又是倒茶的,好不熱情,忍不住又問,“小哥可是附近人家?”
“東面三里有個村子,小的家裡就住那兒。一會兒天色晚了您二位要是沒處落腳,上村子裡住就行。”他面龐黝黑,一笑就露出兩排白牙。
越霖覺得他質樸親切,便隨口回了一句:“無妨,我們上山去。”
“上山去?”少年一愣,手上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越霖見他神色奇怪,心下起了兩分警惕:“是,怎麼了?”
他一下又阿諛地笑起來:“大俠,您不知道,平涼峰險峻,前些日子山谷裡還打了仗,到處是亂石灰礫,馬兒是上不去山的,小的以為二位騎馬是想往肅州城去呢。”
越霖也笑起來,和他打著馬虎眼:“本來是想往肅州去,不想這平涼峰竟然如此磅礴大氣,我們便生了上山遊歷一番的念頭。”
隨即他又故作驚訝,想從這少年口中套出點話:“你方才說這兒打了仗?這大卿平和安定的,怎麼會在境內打起仗了?”
“您還不知道啊,平涼峰北面就是那狄人的地盤了,最近一直不安定呢。”他壓低了聲音,“聽說這次膽子這麼大,是因為那個有名的大商號,就是那什麼明月莊,通敵叛國,給人送銀兩了。”
越霖快速瞥了一眼顧羲,見他捏著茶杯的手顯然一緊。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煜王為了打壓明月莊而散播的謠言,想讓其雖坐不實罪名,卻也能備受世人唾罵。
他故作憤恨地嘆了口氣:“這權利相爭,受苦的還是百姓罷了。這山中可有什麼人家?”
“沒有。”
見他這般毫不猶豫,越霖倒有些奇怪了:“平日上山的樵夫藥郎也不少吧?”
少年卻還是說:“九月過了十五就沒人上山的,冷得慌。”
越霖只好點點頭,將茶錢付了,又多給他一錠銀子,這才與顧羲上馬離去。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越霖在馬上一搖一晃地說。
顧羲見裡茶棚遠了,就將斗笠取了下來,勾著唇角道:“那你還給他銀子。”
“反正不是我的銀子。”
“聽著雖沒什麼不妥。”顧羲抬頭看了看滿山的葳蕤,“有一味藥材名為仙鶴草,多產於肅南山脈一帶,秋末採摘最佳。”
“可那小子卻說已有秋初就沒人上身了。”越霖接道。
“不過也無妨,橫豎我們都要上這趟山。”顧羲滿臉輕鬆,全然不像個出訪的王侯。
越霖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好像自從出了柳州城,他就不再是那個肩上扛著重擔的柳羨侯,斂去了冷冽的雙眸給他添了幾分少年之氣,竟更像個意氣風發的公子哥兒了。
初見之時的熟悉感突然又撲面而來了,可越霖怎麼想都想不出他從前何時見過像他這般的人。
“怎麼了?”顧羲見越霖直愣愣盯著他,忍不住問。
“侯爺,我那日酒後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越霖難得地收了笑意,直直看進顧羲眼裡去,那雙眼睛卻爍爍的閃著光,叫顧羲一時忘了開口回答。
“那日我說,我帶你看滿山的木蕖花。”越霖的雙眼突然迷濛了一下,像是真真切切在看遠處的木蕖花,又很快聚焦到顧羲身上,“我們去吧,我說真的!”
那日酒後他是哄他,以為他醒了便忘了,如今他又提起來,還帶著那樣熾熱的、讓他覺得無法承受的眼神。
顧羲下意識便別開了雙眼,輕聲道:“來日方長,往後再說也不遲。”
良久,越霖才“哦”了一聲只當應了。
他心想,他對顧羲的喜歡也許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可以控制的範圍。否則他怎麼會真心實意地,不帶任何目的地問了這樣一句話。
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又與往常無異了。
山路越來越窄,很快便到了亂石堆砌的盡頭,二人便先將馬綁在樹上,徒步上山去了。
“倒真如那小子所說,路都被堵死了。可如果他有意隱瞞,說明他確實知道什麼。你說,我們會不會是上鉤的魚,輕而易舉就被釣了?”越霖歪著頭打趣道。
“是叛國賊,又不是劫財的山寨。”
越霖撇嘴道:“你這人真真是無趣。”
他話鋒一轉:“不劫財,會不會劫色呢?我越無爭怎麼著也算是江湖數一數二的美男子,萬一被劫去做壓寨夫君,我可如何是好啊。”
顧羲見他故作苦惱的模樣,一下沒忍住就笑了,抬手輕拍了一下越霖的腦袋。
二人就這般有說有笑往山上走去,全然沒有一絲或許入了敵營的緊張感。這一路的亂石在他們眼裡也像不存在一般,輕輕巧巧便一步步趴上去了。
突然,一根長箭劃破了周遭靜謐的空氣,直直朝越霖射過來。
越霖剛想側身躲過去,就見顧羲拿著不知何時撿的一根樹枝,向上一甩,快得越霖甚至沒看清他的動作。箭頭一下被打偏,射在了地上。
箭矢上赫然刻著肅州軍的標記。
北面坡上很快就出現了幾個黑衣蒙面的男子,為首的正戴著一枚碧玉扳指。
越霖冷笑道:“果然是你們。”
為首那人桀桀笑了起來,聲音沙啞粗糙:“想不到顧侯爺親自造訪啊。”
越霖懶得和他們廢話,抬手剛將袖中兩枚銀針丟擲去,那人便識破了他的動作,提高聲音道:“越公子這麼心急幹什麼,不敘敘舊嗎?”
越霖眉頭一擰,擔心他知道自己是天穹教的人,便收了銀針,沉聲道:“我和你可沒什麼要敘的。”
“是嗎?七月時我還在青州的別苑裡見過你呢,少當家。”
“什麼少當家?”越霖愣了,覺得有些奇怪,“我只是也姓越罷了,你搞錯了。”
越霖想轉頭示意顧羲這人或許知道越潯的下落,卻見他竟紅了雙目,鬢角的青筋都微微凸顯了出來。
“你說什麼?”顧羲周身的空氣都冷冽下來,眼中是一絲無法遏制的怒意。
“哦,那許是我認錯了。那日少當家在簾後與我說話,我沒看清臉。不過少當家吩咐我們送出去的兵器,我們可一件也沒少送啊。”
越霖一聽,反而放下心來,這許是他們為了栽贓編的另一出謊言。
“方才我還奇怪呢,本來和少當家約著下月初三再相見,怎麼今日就來了。原來竟是認錯了。”
顧羲握在身側的拳咯咯作響,一聽此言,跨步就想往上走去。
越霖疾呼:“當心有詐!”
而顧羲卻恍若未聞。
就在此時,山坡東北面又有十幾只箭嗖嗖射了出來。
越霖輕鬆躲過幾支,抬眼發現顧羲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制住了一樣,直直杵在那裡沒動。
他以為顧羲還在因越潯的行蹤而發懵,就又喊了一聲:“侯爺!”
顧羲依然沒有動。
他們站在陡坡上,本來就有些邁不開步子,他又因躲了幾支箭後退了幾步,一時竟上不去顧羲身邊。
突然,又一支長箭劃了過來,竟是直逼顧羲心口。
可顧羲還是沒有定定地站在那裡,與方才打歪第一支箭的模樣截然不同。
越霖一下氣血上湧,腦中一片空白。
他只發現自己一下撲上前去,將顧羲撲到地上,甚至顧不上別的馬上要射向自己的箭。
還聽到自己力竭地喊著他。
“顧羲——”
山路極陡,他這樣一撲,雖是躲過了箭,二人卻雙雙往山崖下栽去。
好在峭壁邊還有許多藤蔓枝丫,他們爬得也並不高,越霖回過神來,一手抱著顧羲,一手掛上藤蔓,企圖減緩下降的速度。
一連幾根藤蔓都一下斷開,越霖的手掌也瞬間火辣辣地刺痛起來。
終於在離地面幾丈的時候稍稍停了下來,越霖稍稍一蹬巖壁,二人就穩穩地落在了地面上。
而此時,越霖還在為剛剛顧羲的險境而心跳不止。
他低頭去看顧羲,只見他面色蒼白,嘴角還有一絲未乾的血跡,眉頭緊皺,像是在忍受什麼巨大的痛苦。
越霖微微握緊拳頭,掌心的疼痛瞬間讓他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