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霖毫無防備,一下子痛撥出聲。鑽心的痛楚席捲了他的大腦,讓他短暫地失去思考能力。
顧羲也沒料到子桑竟會下如此狠手,眸中神色霎時變得漆黑,透著冰霜一般的冷意。
子桑一鬆手,越霖就因為之前拉扯的慣性往後栽過去,劇痛當下,他一時也沒有站穩腳跟。顧羲一個大步上前,將他一把兜進懷裡,看著已經紅腫起來的手腕大呼軍醫。
復又看向子桑沉聲道:“王爺是有些過分了吧。”
子桑看著顧羲的神情,忽然心情大好,唇邊的冷笑都粲然了幾分:“侯爺還是小心為上,別讓自己變弱了。”
他背過身去,不顧身後的一片混亂,這才講了幾句正事:“本王此次奉命巡查邊境五州,本以為北狄來犯會殃及柳州,但柳羨侯不愧為我大卿第一軍候,柳州依然如此平和繁盛。午後本王便啟程去青州,我大卿邊境就有勞侯爺了。”
顧羲強忍著怒意,頸側的青筋都凸現出來,咬牙道:“臣不送了。”
此時越霖已回過神來,被顧羲護在身後,才有空當思考起剛剛發生的一切。
顧羲進來之前子桑顯然知道他是誰又意欲為何,顧羲一進來卻裝作不認識他。若說是要幫他,卻又折了他的手腕。
而他在提到明月莊少當家的時候,卻又分明不是個問句。
江衍他們到底在瞞著自己什麼?
如今他已不指望江衍能夠透露一二,但這兒又不比谷中,時刻能打探訊息。
思緒之間,他聽到耳邊響起一個低沉冷冽的嗓音:“越霖,沒事吧?”
越霖一愣,扶著手腕抬眸看向他。
是了,這一切的答案都與一個人息息相關,那就是柳羨侯顧羲!只要他能足夠深入到柳羨侯的陣營,想必江衍的問題也迎刃而解了。
越霖眼尾還有些發紅,像是在努力遏制這著手腕傳來的痛感,顯得那雙眼眸格外盈潤。
“多謝侯爺,沒什麼大礙。”說著他還笑了笑,將手伸出去讓軍醫看診包紮。
他說的是實話,只剛剛折斷的那那一下因為毫無防備而劇痛無比,現在確實好多了,萬萬比不上他當年在碧落谷受的那些苦。
顧羲看著那雙微微發紅的眼睛,雖覺得這人還在逞強,可方才被子桑激起的怒氣倒是緩和了幾分,連帶著眼中的晦暗都柔軟了一些。
他轉頭吩咐:“準備馬車,李大夫,稍後你便隨馬車照看越少俠的傷勢吧。”
其中一名軍醫點頭應是。
越霖一看這架勢有點大,趕忙說:“不必了,我在營中處理好傷口即可。習武之人,這點傷不是家常便飯嘛。”
顧羲還是有些遲疑,盯著越霖有些扭曲、腫得像豬蹄子一樣的手不說話。
越霖見狀又道:“本大俠恢復能力一流,侯爺放心便是。”語罷還衝顧羲眨了眨眼。
顧羲一瞬間覺得像是有幾顆閃爍的星星從他眼中跌出來一般,鬱郁之情一下子又沖淡了幾分。他垂眸笑道:“依你罷。”
又指指帳中簡陋的硬榻:“坐那兒去醫。”
等越霖乖乖過去坐下了,顧羲才又問:“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越霖的手腕被幾個軍醫圍著,一會兒上藥,一會兒正骨。但還是不忘想辦法搪塞顧羲,畢竟他事先交待過自己不要和煜王碰面。其實他對於這個柳羨侯的性情已經有些許把握了,顯然就是那種吃軟不吃硬的型別。
他故作自責嘆了口氣:“我本記著侯爺囑咐不要露面,誰知煜王殿下不願再帳中等候,我擔心將士們不敢攔著,只好出面去攔,不想竟搞成這個樣子。”
隨即他又話鋒一轉,不想讓顧羲細想追究:”煜王此行目的必然不如他所說這樣簡單,近幾日侯爺還是多加防範。侯爺如今兵力強盛,方才他以為我是用劍才斷我手骨,想必也是想殺殺威風。”
顧羲點頭贊同。皇帝荒淫無道,舉國境內各個勢力都在明爭暗奪,可若要說誰最如日中天,那肯定就是七王爺。柳州軍雖驍勇善戰、規模龐大,但因為一直在邊境而鮮少引人注意。想來煜王已經在京州扎穩根基,開始把手伸到邊疆來了。
顧羲剛想再開口,卻見越霖被軍醫們折騰得齜牙咧嘴的,便不往下說了。
又有兵士來報,說煜王已經離開校場,往城中客棧歇腳去了。顧羲懶得管他,只草草應了聲就又催軍醫趕緊處理傷口好讓越霖上馬車回侯府中去。
軍中的馬車也不算華貴舒適,但顧羲還是極細心地讓人鋪上軟墊靠背,以防越霖又磕著碰著。
越霖極其受用。
眼下他的手腕雖然由於太腫撐得面板都有些光滑發亮,但剛固定好了的木板和清涼膏藥讓他不覺得太疼。加之柳羨侯突然噓寒問暖了起來,一時間讓他飄飄然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越霖竟三番五次從顧羲眼中看到了一絲愧意。
其實作為軍候,莫說受傷了,連看待生死都是家常便飯。柳羨侯向來體恤將士們他早就知道,只是慚愧和懊悔卻是萬萬不該出現在他臉上的表情。
越霖是對感情極其敏感的人,他一瞬間覺得,這個柳羨侯對他的感情不同尋常。
唉,果然還是小爺我太風流倜儻了啊。
越霖心想。
雖然他很難判斷這種不同尋常因何而起、從何而來,但眼下確實是利用這一切的好時機。
馬車不算太大,顧羲本安排了一個略懂醫術的隨從與越霖同行,結果越霖在上馬車時一個踉蹌差點跌到地上,身後的隨從一撈沒撈住,只好哆哆嗦嗦把位置讓給了臉色鐵青的柳羨侯。
“方才大夫餵了點止疼用的麻沸散,有些暈乎了,侯爺見笑。”
越霖像是有點尷尬,耳尖都有點微微發紅。確如他所說,他講話的速度都有些遲緩了,眸中不像平日那般熠熠明亮,如今像是蒙了一層水霧,連帶著周遭的氛圍都氤氳了幾分。
顧羲微微一愣,趕緊轉頭掀開了馬車側面的簾子,讓微涼的空氣灌進來,悶聲應道:“無事就好。”
車伕甩甩長鞭,馬車倏然一動,越霖本就遲鈍了幾分,受傷的手更是讓他無處支撐,就這樣直挺挺摔進了顧羲的懷中。
顧羲早就換下校場上穿的盔甲,一身玄色勁裝將他全身的線條勾勒得愈發硬朗,一瞬間他周身的烏沉之香充盈在越霖鼻腔之間。
這邊越霖撞得暈暈乎乎,那邊顧羲也被撞得有幾分恍然了,過了片刻他才抬手圈住越霖的肩讓他借力起來,他有點發涼的身子讓顧羲覺得自己的雙手分外熾熱。
他於是又將側面的簾子放下,往邊上挪了挪想擋住邊疆的寒風。
二人便在這有些尷尬的氣氛之下,一路無言。
越霖此後兩天就都待在小院裡,哪都沒去,也哪都不想去。
麻沸散藥勁過了之後,手腕傷處就開始隱隱地疼著,雖不難忍,卻著實惱人。且傷在右手,是不是磕磕碰碰的,惹得越霖心態極差。加之他已有三天沒洗澡了,又有北境的風塵作祟,越霖覺得自己快餿了。
本來顧羲這幾日來西院用膳時都叫他一起,但他覺得這般蓬頭垢面的樣子實在不利於豎立形象,便都回絕了。
第三天傍晚,他實在忍無可忍,讓瑛兒他們打水沐浴。
“公子,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般不注意如何好得快?”
“一百天?”越霖的眼裡散發著幽幽的光,張牙舞爪一步步向鈺兒靠過去。
瑛兒趕緊掩著鼻子嗔笑道:“知道了,我去便是了。”
她們幾人雖是豆蔻的姑娘,但自小伺候人伺候慣了,一上來就幫越霖更衣,反而是越霖扭扭捏捏把幾人喝退了,才用一隻手笨拙泡起了澡、笨拙地繫著腰帶。
等到終於又把自己捯飭得一表人才的時候,越霖心中的焦躁也平淡了不少,連帶著西北的風都溫柔起來。
“你們說,是邊疆好還是中原好呢?”越霖躺在窗邊的榻上,盯著那輪皎潔的明月。
瑛兒和阿茱在一旁收拾著他換下的衣物,聞言也隨口答道:“家人在哪,哪兒不都是一樣?”
越霖不明白,他想,怎麼會一樣呢,風也不一樣,吃食也不一樣,也就只有月亮是一樣的。但他還是點頭道:“嗯,不無道理。”
阿茱轉身見越霖一直盯著月亮,糯聲道:“公子是想家了?”
越霖沉默了好半晌:“我可沒有家。”
她二人一下不知如何作答,只相視片刻,竟有些心疼起眼前這個看似什麼都不在乎的男人了。
可越霖卻兩腿一蹬直起了身子,理直氣壯:“我是想吃桂花糕了!還要配壺酒!”
有些凝滯的氛圍一下被打破了,瑛兒淺笑說:“知道了,奴婢這就讓後廚做去。但酒是萬萬不能喝的。”
越霖嘴角一癟:“好瑛兒,這天太冷了,我就是暖暖身子,絕不貪杯。”
瑛兒沒辦法:“那說好了,只能喝一盅。對了,上次公子討了桂花糕之後,侯爺就讓奴婢去把酒樓裡專做糕點的師傅請來了。說讓越公子評判評判這點心地不地道來著。”
語罷就轉身走了,越霖卻是一愣。
請了糕點師傅?怎麼平日裡見這個柳羨侯的時候他半點好臉色都沒有,卻暗地裡因他吃了份桂花糕而請了個專做糕點的師傅?
他實在摸不清顧羲所想。
其實他看得出來,平日裡顧羲對待下屬時都還算平淡隨和,毫無侯爺架子,可對著他的時候就總覺得是故意端著個臭臉,彷彿要刻意保持距離一般。
那種不自然感一直橫在他二人之間,讓越霖如鯁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