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天光明媚。
武安山仍如昔日一般秀氣。
沈清月停下馬車,輕輕掀開簾子將張鋼鐵背了下來,只見一青一綠兩抹身影正在屋前下棋。
“嘿嘿,早料到你是這一手。”
是綠漾公的聲音。
沈清月揹著張鋼鐵走了過去,只見空中飄著一張透明的棋盤,一顆顆青綠棋子在棋盤上忽忽閃閃,二公只需隔空一點,棋盤上立刻憑空出現一顆棋子,有點像全息投影。
他們像沒看見二人過來一樣,張鋼鐵見他們下得入神沒敢作聲。
“好一個引蛇出洞。”
綠漾公讚道。
“好一個拋磚引玉。”
綠漾公讚道。
“好一個欲擒故縱。”
綠漾公讚道。
“好一個苦肉計。”
綠漾公讚道。
青巒公自始至終只下棋不發言。
二公心意相通,對彼此的行棋瞭如指掌,這一局直殺到天黑才以青巒公險勝告終。
“來啦?”
綠漾公像是剛看見張鋼鐵一樣。
“徒兒無能,被人利用丟了武功,辜負了二公栽培。”
張鋼鐵想下跪告罪,可他動不了。
“話不對。”
青巒公終於說了句話。
“天幸青巒公沒有教我拳法,否則張鋼鐵萬死難贖。”
青巒公沒有栽培。
“不是這個不對。”
綠漾公道。
“那還有哪裡不對?”
張鋼鐵奇道。
“你可知古往今來為何有數不盡的武功絕學失傳?”
綠漾公問道。
“這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七百年後武功徹底失傳了。”
別的文化大多都傳承了下來,唯獨武功沒有,以前張鋼鐵覺得武功純是武俠小說杜撰的,現在只能以失傳論斷了。
“若當世沒有值得託付之人,便不能為了存續衣缽而草率收徒,這要麼是害了徒弟要麼是害了別人。”
徒弟不成器難免遭人搶奪死於非命,像張鋼鐵這樣,徒弟不正派難免興風作浪為禍武林,像錢一空、衛不俗那樣,這道理極少有人懂,但張鋼鐵卻明白,只因世間的道理金庸筆下大略有跡可循,梅念笙一代大俠,收的徒弟一個一個不但不成器而且不正派,害人害己令人唏噓。
“你以中年體質趕上了別人的童子功,資質奇佳,人品又無可挑剔,正是值得託付之人,因此並非被人利用,我們本就在等你,段成鬼鬼祟祟進谷數次,每見必問你武功進展,其心必異,只是不便告知於你,五年前青巒不教拳法便是給你留的後手。”
綠漾公侃侃說道。
“既然知道就應該早點揭穿他,何苦讓他們學去綠漾神掌?”
他們擁有上帝視角竟然隻字未提。
“若是纖毫不教,惡人就不會露面了。”
張鋼鐵忽然發現他們剛才的棋語全是在形容這件事,他們用綠漾神掌釣出了衛不俗。
“只可惜我如今已是廢人一個,青巒公的後手白留了。”
張鋼鐵氣道。
“話又不對。”
青巒公又說了一句。
“哪裡不對?”
張鋼鐵問道。
“誰說你是廢人?”
綠漾公道。
“我的手筋腳筋俱斷,生活不能自理,還不是廢人?”
“作為未來人實在不該有此疑問,人的心臟、頭顱尚可更換,接個手筋腳筋豈是難事?”
綠漾公道。
“難道有人能接?”
張鋼鐵的眼睛亮了一亮。
“當年我在鄱陽湖摸魚時偶然在水下看見一處庭院,起初我並未在意,誰知數月之後那座庭院浮出了水面。”
“庭院會動?”
張鋼鐵奇道。
“我當時和你一般驚奇,後來才明白並非是建築在動,水有枯期汛期,汛期水漲船高,建築沉湖,枯期水落石出,建築現世。”
綠漾公道。
“原來如此。”
張鋼鐵還以為自己聽到了靈異事件。
“我見庭院浮出水面,就縱到上面觀賞,險些被主人嚇死。”
“裡面有人?不是從水裡出來的麼?”
難道真是靈異事件?
“庭院出自水中,主人自然也出自水中。”
綠漾公道。
“難道…”
張鋼鐵的腦海中霎時浮現出一些科幻電影的場景,但隨即打消了,那未免太扯,他又想到了段成的電解頭盔,但現在應該沒這個技術。
“難道庭院主人不是人?”
張鋼鐵輕聲問道。
“不錯,他是希。”
“希?”
希是什麼東西?張鋼鐵一臉茫然。
“你還記不記得一句話?人死為鬼,鬼死為聻。”
“記得。”
這話是舅爺講給張鋼鐵的,原文出自《幽冥錄》。
“其實你只聽了一半,後半句是:聻死為希,希死為夷。”
鬼和聻張鋼鐵知道並且見過,詹自喜就是聻,張鋼鐵猜綠漾公和青巒公也是,只是不敢問,但希和夷是第一次聽說。
“何為聻何為希何為夷?”
張鋼鐵問道。
“聻為修行之始,三花聚頂,五氣朝元,有沖天聻氣,是以鬼怕聻。希為修行之末,知過去未來之事,奪宇宙天地之變,跳出時空外,不在輪迴中。”
綠漾公抬頭望天,沒有接著解釋夷為何物,想來那是絕難企及的地步,怕是連他也不知道。
“那不就是神仙麼?”
張鋼鐵的世界觀瞬間崩塌,人窮其一生為活,誰能知道想要追求至境卻需努力求死?人死易,鬼死難,張鋼鐵連鬼怎麼死都想象不到,更不用說聻和希了,殊不知大多數的鬼都逃不過輪迴與湮滅,能夠悟得復死法門並把握住契機變成聻的極其有限。
“人活一世不過酒囊飯袋,除了造糞一無是處,不如早日捨棄了這一身臭皮囊。”
綠漾公並沒有否認神仙一詞,聽他的意思是想帶張鋼鐵入門,張鋼鐵的心霎時砰砰直跳。
“我還沒有報仇雪恨,還沒有落葉歸根…還沒有活夠。”
張鋼鐵的理由跟做神仙相比渺小又可笑,但張鋼鐵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成仙哪那麼容易?
綠漾公嘆了口氣。
“那你便去落星墩走上一遭,落星道人自會給你指條明路,當年便是他叫我們在三寸谷等一個手上有手之人。”
落星墩想必就是鄱陽湖上那座庭院所在的地方,不知為何叫墩而非島。
沈清月一聽有神仙,當即歡歡喜喜地辭別青、綠二公,帶著張鋼鐵向鄱陽湖而去。
鄱陽湖在武安山西北三百餘里,第二日便到了,沈清月向沿岸的漁民打聽落星墩,漁民對此知之甚詳,原來落星墩並非原生於此,而是隋唐時從天而降的一顆巨石,據說當晚月光皎潔,但那顆巨石卻比月亮還要亮上數倍,直直墜入了湖心,落星墩因此得名,當時有膽大的划船過去,但見巨石上不斷冒著白煙,附近的魚兒不停地翻上水面變成死魚,嚇得人們紛紛躲了開來,宋初有一道士來到此處,在上面建起庭院住了下來,自稱落星道人,獨居一生後死在了上面,此後再無人敢靠近。
那人的描述以張鋼鐵的知識全能做出解釋,所謂落星墩不過是顆隕石,由太空飛入大氣層,與空氣劇烈摩擦起火成為了流星,距離如此之近,看起來自然明亮,流星入水,火被澆滅,自然會冒出白煙,同時高溫煮水也會冒出白氣,至於那些翻出來的魚兒自然是被煮熟了,如此科學的一件事在落後的古代竟也能成為奇談。
聽說二人要上落星墩,漁民紛紛搖頭打勸,落星墩周圍可是連魚都繞道遊,但沈清月執意要上,漁民也不便再說什麼,只借了一條小船讓她自去。
沈清月按照漁民指的方向劃了半晌,終於看到一道屋簷,隨著小船越劃越近,落星墩的全貌漸漸顯現出來,是年天旱,落星墩連同周圍的一片平地全露出了水面,經過多年沉積,已難分辨隕石原貌,看起來倒像一座小島,島上只有一座小小庭院,沈清月揹著張鋼鐵走上島去,輕輕叩響了院門。
“進。”
裡面有人應聲。
沈清月輕輕推開門,但見院中只有石桌石凳,想來若非重物早已被水沖走,沈清月左右環顧,不見有人。
“請問是落星前輩麼?”
沈清月小心翼翼問道。
“是。”
聲音竟來自後方,沈清月急忙轉身,卻未見有人,沈清月猜他躲在門上,快速一抬頭,卻依舊不見人。
“前輩究竟在何處?”
沈清月奇道。
“我無處不在。”
這句話竟像是安了一套立體環繞音箱一般,從四面八方乃至頭頂和腳底同時響起,你甚至可以理解為他在用地球發聲,只要他願意,可以讓地球上所有的人全都聽見,張鋼鐵和沈清月霎時駭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