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堤自建成以來,屹立多年紋絲不動,怎麼會毫無徵兆地被沖垮?
或許真的是江流公震怒,非神祇之偉力莫至於此。
此間唯走船幫餘孽與馮繡虎三位看客知曉實情。
問題的關鍵在王大纖身上。
這位走船幫老人,當年他親眼看著長堤由一磚一瓦壘成,哪處基石穩固,哪處鬆散脆弱,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在計劃籌備中,啞巴金利用工廠大管事的職務之便,助王大纖在工廠下方偷挖暗道,從地底直通長堤內側,隨後由王大纖尋堤石薄弱處安置炸藥——值得一提的是,私藏炸藥違反玄國律令,普通人也很難搞到巨量的火藥。
而走船幫手裡的火藥其實來自阿伯特——在玄國辦廠的洋人,能以工業用途為由,從府衙處獲批大量火藥。
待收到陳阿槳喊出“蟻封戶穴”的訊號,王大纖就會即刻引爆炸藥,適才眾人所見的滾滾濃煙,便是因此而來。
說回當下。
波濤拍岸,大雨傾盆。
當眼睜睜看著長堤崩毀,人群中驚慌者有之、迷茫者有之、駭然者有之、逃命者有之,千百顏色各有不同,最終盡化作絕望氣氛蔓延。
忽地不知誰憤然高呼:“不能修橋啊——”
立刻引來多聲附和。
“江流祭沒辦成,江流公來收命了!”
“趁現在還來得及,拆了他們的棧橋!”
“抓洋人去廟裡認罪磕頭!”
仿若一語驚醒夢中人,人群中立時發起陣陣騷亂。
不等他們多想,人群中忽又有人向前推攘,伴隨著呼喊鼓氣:“拆棧橋!抓洋人!”
喊是稅官喊的,推也是稅官推的,他們分散在人群中本不算多數,但壓抑的氣氛中缺的就是這一下推波助瀾。
一石激起千層浪。
隨著人潮湧動起來,在從眾心理的干預下,人群紛紛憤然,或主動或被迫,朝內層巡捕人牆擠壓過去。
巡捕中有頭腦清醒者,見勢不對,就要朝天鳴槍。
嘩啦一聲才將子彈上膛,忽覺手腕一疼,火槍脫手掉落。
低頭看去只見血流如注——他的手筋被挑了!
巡捕瞪大眼睛去尋出刀者,卻見面前全是紅了眼的百姓,哪裡還分得清誰是誰?
不遠處,人群中突然橫出一腳,把奮力阻攔的巡捕踹得直翻跟頭。
人牆出現了缺口,伴隨著嘈雜呼聲,百姓們蜂擁而入。
此時已經無所謂是上頭還是清醒了,所有人都在往裡面擠,誰要是不跟著擠,就只有被推倒踩踏的份。
“保護市長!保護阿伯特先生!”
情況岌岌可危,眼看巡捕已是攔不住了,巡捕司司長韓紹軍趕緊大聲呼喊,試圖將巡捕收攏回來。
市長已經在秘書的攙扶下從高臺上下來,準備沿著街道邊緣撤離。
官員們也各有打算,有打算跟著市長一起溜的,有想等巡捕過來保護的,也有當機立斷往街邊商鋪裡躲避的。
啞巴金站在阿伯特身後,臉上完全看不出慌亂。
自從親眼目睹長堤崩毀,阿伯特的目光就一直望著那邊——他的工廠就在那裡,如今失去長堤的庇護,只怕工廠也要遭災。
啞巴金低聲提醒:“阿伯特先生,這裡不安全,我們也該走了。”
阿伯特驀然回神:“對……沒錯!快,我們快回廠裡,讓工人們集合!”
啞巴金目光一掃,指向一處人群看似較少的區域:“走這邊。”
阿伯特不敢停留,當即快步離去。
啞巴金正要跟上,卻被阿伯特的隨從先一步擠開。
他深深看了眼兩名壯碩隨從的背影——此二人是阿伯特的保鏢,啞巴金瞭解不多,只知道是阿伯特從赫列託澤帝國帶來的,跟他幾乎形影不離。
兩名保鏢緊跟著阿伯特,將他護在中間,努力從人群縫隙中往外擠。
正如啞巴金所言,此處相較別處人不算太多,似乎不用太費工夫就能安然脫身。
啞巴金綴在後面,視線朝人群中掃視。
人群中恰好也有人投來了視線,二人視線一對,啞巴金微微頷首。
得到授意,那人越眾而出,指著不遠處的阿伯特大喊:“洋人在這邊!”
話音一落,四面八方皆竄出人來,朝阿伯特快速圍攏。
這些人都是提前安排好的稅官手下,他們不是要取阿伯特性命,而是為了那兩名保鏢準備的。
果不其然,阿伯特如驚弓之鳥,見多人直奔他而來,趕緊扯著嗓子大喊:“攔住他們!”
兩名保鏢聽令而動,一人拱衛一邊,揮臂抬腳間就將稅官手下全部逼退。
只是雙拳難敵四手,這些稅官手下不為搏命只為糾纏,齊齊撲身而上,這個抱住大腿那個纏住手臂,再不濟還能一口咬在屁股上,兩名保鏢一時間卻也動彈不得。
啞巴金趁機擠過人群,一把拽住阿伯特的手臂,在他耳邊大聲說道:“阿伯特先生!我們先走!”
阿伯特不疑有他,也無暇多想,跟著啞巴金一起貓著腰,從無數條腿的縫隙中向外穿行。
……
二層露臺上,順子瞧見啞巴金領著阿伯特已經離開了人群,正向著工廠方向跑去。
順子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拍拍馮繡虎肩膀朝那邊示意。
馮繡虎瞥了眼啞巴金二人的背影,說道:“你先去,我把這邊看完了再過來。”
順子點頭應下,翻身從露臺欄杆跳了下去。
馮繡虎將目光重新投回碼頭上。
視線尋找一番,很快發現了規劃司司長何世傑的身影——當年阿伯特買通規劃司,以私建工事違規用地為由逼迫走船幫給洋人騰地方,這事就是經的何世傑的手,所以他也在走船幫的名單上。
這位何司長倒是機靈,他知道民眾憤怒的宣洩物件是棧橋和洋人,巡捕如果出手阻礙,反而會激起更大的情緒,所以何世傑沒選擇去跟巡捕扎堆,而是獨自混進了人群,順著擁擠的方向慢慢朝外面挪。
他卻不知自己早被盯上了,有個人就綴在後面。
周白浪反握剖魚刀,將鋒利的刃口藏在袖中。
他用不緊不慢的速度尾隨,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哪怕大雨模糊了視線,卻依舊不肯眨一下眼睛,始終死死盯著何世傑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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