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蘭,配婚村東石家次子。”
“秋雲,配婚村西王家三子。”
“春花,配婚村南劉家……”
村中的教養院裡,一位身穿黛青長袍的族老,正捏著手中的一卷文書,念著上面勾畫好的名字。
每一個被他喊到的姑娘,都得出列走到前頭來,跪下聽他說話。
不多時,地上便跪了一排人。
待到這位面頰瘦削、蓄著長鬚的族老唸完最後一個婚配女子的名字後,他才收起文書,高高在上的看了眼前的眾女一眼,隨即便挪開了目光。
“按照村中規矩,女子到了二八芳齡必須婚配,若是超齡未嫁,就只能配鰥夫或者逐出村子了。爾等如今年齡已到,村中自然得為你們尋覓夫家。你們對於村中的安排,可有異議?”
跪著的眾女不敢抬頭,一應搖了搖頭。
這些能在教養院活到十六歲出嫁的姑娘,早已知曉了村中的生存規則。
在這方封閉的小型社會里,由多位族中長老組成的公社,一言便可決定她們的命運乃至生死,他們的話對她們來說就是天意。
天意不可違逆,凡女逆來順受。
見眾女乖巧聽話,這位族老微微頷首。
“你們這些姑娘,都是吃著村中米水長大的,生是村中人,死是村中鬼。
便是三日後出嫁作為人婦,心中也需牢記村子的恩情,不能忘本……”
眾女聞言,頭低得更厲害了,口中連連稱“是”。
出言規訓了一番後,這位族老才轉身離開,原本侍立在他身旁的十多位管教婆婆親自將人送出了教養院。
待到這些婆婆們迴轉時,院子裡的姑娘們還未敢起身。
照慣例,族老訓話之後,必有婆婆們出言教導。
果不其然,這些腿腳已經不那麼靈活的教養婆婆們,動起口來速度一點也不慢,嘴上連珠帶炮般教育起了面前的姑娘們。
“剛才族老們的話,你們也都聽清楚了。常言道,夫為妻綱,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你們出嫁之後,凡事必須聽從夫君的意旨。”
一位婆婆話音剛落,另一人便接過話頭。
“林婆婆說的不錯。我往常也日日教導你們,女兒家生來就是要順從的。你們嫁人後,務必想辦法生下兒子,有了兒子,今後的日子才能過得好。”
又一人贊同道,“沒錯,上天讓女人活在這世上,就是為了生兒子的。若是不能生育,咱們就連雞鴨豬棚裡的那些牲畜也不如了,畢竟畜生還能端上桌子下嘴吃肉……”
這話一出,下方的姑娘們面色不禁有些發白。
自幼待在教養院長達十多年的她們,都聽說過有意外走失的女童被妖怪吃得只剩下白骨的故事的。
只是那能夠吃人的妖怪長得什麼模樣,從來沒有誰見過。
有些人心裡暗暗揣測過,吃人的興許不是妖怪,可這樣推測得出的結果卻是比妖怪吃人還要可怕。
漸漸地,大院裡頭再也沒人提吃人這般恐怖的事情了。
“出嫁之後,你們就是別人家的兒媳婦了,婆婆打罵須得受著,夫君管教要聽著,家中雜事須攬著。待到日後有了孩子,教養孩子的事情必須親力親為……”
“女人啊,出嫁後這條命都是要給夫家的!
你們不想著給人做牛做馬,又怎麼能得人憐得人惜呢?
沒有人喜歡懶惰的媳婦,便是日子勞碌些苦些,等到熬出了頭,日子也就過來啦!”
眼見著其他婆婆三言兩語說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位年長的婆婆輕咳了一聲開口道,“我再提醒你們一點,為婦要有婦道。”
“你們都是聽著貞節娘娘的故事長大的,應該明白女兒家貞節的重要。
世上男兒為尊,他們哪怕再三妻四妾,天天在外拈花惹草,那都是該的。
但你們身為人婦,若敢與外人行不軌之事,就只有沉塘的下場!
女人的貞節,比天還大。哪怕餓死也是事小,失節方為事大。
倘若你們當中有誰日後做了那見不得人的下賤事情,被抓到荷塘浸豬籠的時候,老身到時候第一個叫‘好’!
你們都聽明白了沒有?”
眾女聞言,心中不覺有些委屈,嘴裡卻只得喊著“明白了”。
要知道整個村子裡就這麼大的一方地方,那些男人哪有什麼地方可拈花惹草?還不是欺負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的?
可偏偏女人要是被欺負了,那是無處可訴苦的,沒有人會幫你說一句話。
在男人看來,你若是長得好看,穿得好看,受人欺負是應該的;在別的女人看來,你若受人欺負,那定是你穿得風騷了,打扮得花枝招展了,主動勾搭的自家男人……說來說去,都只是女人的錯,男人一丁點錯也沒有。
村裡頭,因為被一些下流男子調戲侮辱、動輒投河上吊而死的婦人還少嗎?
她們都是沒有辦法的啊!
若是她們不死,名聲壞了,自己浸豬籠還是其次,最怕的就是連累到自己的孩子和家人,生怕孩子被人說成是蕩婦家的娃兒,在村子裡抬不起頭來。
可你說這世道為何是這樣的呢?
為何女人都是苦命種呢?
按照婆婆們的說法,這世道本來就是這樣的啊!女人生來命賤。
待到十多位婆婆一一訓誡完畢後,跪在地上的姑娘們膝蓋早已麻了。
等到她們可以起身時,一個個都有些站不穩身子。
在教養婆婆們離開後,原先躲在旁側織布房裡的其他小姑娘們這會兒都蜂擁而出,圍著將要出嫁的姐姐們轉悠。
“秋雲姐姐,你就要嫁人了嗎?我……我捨不得你走。”
“小丫乖,姐姐要嫁人……這是好事啊……”
說這話時的秋雲,心中滿是惴惴不安,臉上仍掛出笑容來。
她不忍告訴眼前的這些孩子們,嫁人其實意味著從現下的這個火坑跳到另一個大火坑,甚至最後會被燒到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但要剝奪這些孩子離開這座院子的最後一絲希望,她實在是做不到。
人活著,總得要有個盼頭的啊!
不僅秋雲是如此想的,其他即將要出嫁的姑娘們一個個也都強顏歡笑的說著話,她們害怕讓眼前這一雙雙明亮的眼睛失望。
曾經被困在教養院中的她們,也一樣嚮往過院子外面的世界。
但隨著年歲漸長,意識到離開院子意味著什麼後,反倒覺得住在這裡是最幸福的時光了。
人群之中,看出眾女笑得勉強的少女小延,突然認真的出聲問道,“翠蘭姐,到了十六就一定要嫁人嗎?不嫁人不行嗎?”
被她喊到名字的翠蘭回眸看了前者一眼。
“小延,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不嫁人,又要做什麼呢?不嫁人,沒有孩子,以後的人生就沒有依靠了啊!”
小延搖了搖頭道,“不嫁人,我還可以靠我自己。”
她要喝水,可以自己挑,要穿衣,可以自己做,要錢要糧,可以自己用雙手去掙,為何要靠別人?
為何把全部的身家希望都寄託別人身上?
辛辛苦苦為一個陌生人任勞任怨一輩子,要說這就是命,那她寧可不信!
她的命,只能握在她自己手裡!
——
三日後。
被族老們配婚的姑娘們,穿著大紅衣裙,蓋著紅蓋頭,眼中噙著淚水,出了教養院的大門。
那一天,風和日麗,晴空萬里。
已經十歲的少女小延也站在門口的送行人群裡,看著那一頂頂掛著鮮豔大紅花的轎子,吱吱呀呀的越搖越遠。
那樣鮮紅刺目的顏色,讓她的心中莫名悸動,似乎在紅色中隱藏著某種危險。
時光飛梭。
一年後,她又一次目送著大紅花轎到來,然後接走一批新的姑娘。
而從前那些出嫁的姑娘們,竟沒有一個曾回來過。
有人說,那些姑娘們都在外面過得很好,捨不得抽空回來看看她們;也有人說,她們在外面過得很苦,每日起早貪黑做活,過著永無休止的苦難日子;還有人說,其中的一些人可能永遠都回不來了。
小延站在教養院的門口,可以看到不遠處散落著的村中人家。
土胚房、茅草屋頂,豎起的煙囪和嫋嫋的炊煙,一直悠悠盪盪飄到天空中。
高處的藍天白雲,還是一如既往的澄澈。
眼前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寧靜美好,令人心情舒暢。
然而她的目光很快落回到那些走遠的花轎上,那一點點豔紅,仿如一滴滴鮮血。
這一次,小延眯了眯眼睛,沒有再說話。
一旁早已老態龍鍾的教養婆婆,看著似乎變得沉默寡言的小延,只當是自己已將這個昔日不服管教的丫頭調順從了。
一批姑娘出嫁後,去年嫁人的姑娘們大多已生下了孩子。
其中誕下的女嬰都被送到了教養院們,重複過上她們的母親曾經度過的日子,日後也將重複著她們母親的命運。
教養院上方的那片天空,似乎永遠都是那樣。
有點變化,又像是哪裡都沒有變,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可言。
年方二八必須出嫁的姑娘們,年年都有。
今年轎走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直到這一年,小延也十六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