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這些或佯裝正經或好奇滿滿的目光下,東宮的侍衛們押送著一個人進了正殿。
領頭的席遂安還尚且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明顯外露,滿臉嚴肅。
而其後負責具體轄制押送的侍衛們與之相比,顯然要稚嫩許多,臉上洋溢著激動與興奮,上揚的嘴角怎麼都壓不下去。
御前侍衛、東宮侍衛與禁軍不同。
前兩者都出身顯貴,領著這一份職,更多的不過是為了鍍一層金、增加一份履歷,若是有幸得了正德帝或者太子的青眼,那將來的仕途便是一片坦途。
而後者則多是出身軍戶,世代習武從軍,負責守衛皇宮。
這進殿的東宮侍衛們,幾乎個個都是在座官員的子侄兒孫,於是他們紛紛接收到了來自自家長輩的探究和警告的視線。探究是想得知一星半點有關之後上臺的好戲的訊息,警告是意圖告誡自家孩子,在太子殿下面前莫要嬉皮笑臉。
在告誡了一番小輩們之後,殿中官員的目光這才紆尊降貴一般落在了那個被押送的人身上。
衣衫凌亂、蓬頭垢面。
好似突然被人從睡夢之中拖下了床榻,根本沒有時間去整理衣冠,自覺失禮至極,於是便羞愧地低垂著腦袋,用蓬亂的頭髮遮蓋著自己的面容,好叫人辨不出來自己的身份。
“這……這是!”有眼尖的官員透過那亂蓬的頭髮影影綽綽地看見了眼熟的面部輪廓,登時便不可置信地驚撥出聲。
那滿滿的震驚、幾近破音的聲調,完全足以穿透種種屏障,直直地刺入殿內所有人的耳中。
因為過於震驚而完全沉浸在自己情緒中的禮部侍郎徹底忽略了周圍眾人向他投來的各種或驚詫或探究的目光。
平素總是把“端方”掛在嘴邊、一舉一動都貫徹著“雅正”的禮部侍郎極為失態地猛然站起,身軀以不正常的姿態前傾著,看著就頗有些搖搖欲墜的脆弱。
他的雙眼瞪大,眼球好似就要脫眶而出,因為過於用力,眼周猩紅一片,保養順滑的鬍子因為他的嘴唇顫抖而抖動著,手臂顫顫巍巍地抬起,伸向前方,好似要觸控著什麼。
“陶公!怎麼會是您!!!”禮部侍郎看著自己多年以來一直崇敬著的“賢師”此刻竟狼狽地被押送著停在自己的眼前,一股怒火猛然噴湧而出。
“豎子!安敢如此欺辱陶公!”他當即對著殿中負責押送的東宮侍衛們破口大罵,岌岌可危的理智死死拽住他,讓他僅把矛頭對準這些年輕人們,而非上首明顯就是始作俑者的裴景序。
“陶公年長,是爾等長者;身居侍御史之位,是爾等尊者;陶公多年治學鑽研,完備理學,宣揚教化,也可為爾等師者。”禮部侍郎口中傾吐之語咄咄不止。
“你們怎敢行這般無禮犯上之事!”
他的話不僅是對著這些年輕的東宮侍從說的,更是對著裴景序說的。
他實在是不知道太子殿下為何要遣人去將陶公以這般狼狽的模樣捉來,但在他看來,無論是陶公摻和進了什麼事情裡,都不應該這麼折辱這位大賢。
“尊長敬尊重賢師,這便是七歲小兒也通曉的人倫道義,人若無禮與那不開化的畜生何異?”
“不知陶公所犯何事,竟叫你們將這些道理都怕拋之腦後,行如此禽獸之舉!”
眼看裴景序對他的話沒有做出任何回應,陶旭依舊被東宮侍衛們死死鉗制著,禮部侍郎最後一點理智徹底消失,尖酸銳利的怒斥好似從舌尖彈出,迸射到了每一個角落。
正殿很是寬敞,即便容納了這麼多人,抬眼望去也依舊顯得空曠。
禮部侍郎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炸響,而後橫衝直撞地迴盪響徹著。
“住口!!!”聽著禮部侍郎這麼尖銳地指著自家子侄後輩怒罵,有脾氣火爆的當即怒斥回擊。
比禮部侍郎嗓門更大的聲音硬生生打斷了他醞釀出來的情緒,宛如當頭棒喝,讓禮部侍郎被怒火衝昏的頭腦面前找回了一點清明。
他看著面前或拍案而起或對他怒目而視的同僚、上峰們,心瞬間涼了下來。
他看著這滿殿熟悉的人臉,一瞬間,竟感覺有些陌生。
“王侍郎可要慎言啊!”謝丞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其最疼寵的小孫子正蔫蔫地站在了席遂安的身後,委屈巴巴地看著自家大父。
“是啊是啊,人說出口的話可得先在這兒好好過上幾遍。”刑部尚書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對著王侍郎微笑著,平日冷肅的面容上此刻突然換上了一副笑容,不僅不讓人覺得親切,反而直叫王侍郎渾身發冷。
王侍郎方才還躁動叫囂著的怒火驟然熄滅,整個人如墜冰窟。
他剛剛做了什麼?
他不僅當著這些護短的老傢伙的面公然斥責怒罵了他們的子侄後輩,甚至還……
“哎呦!人驟然之間見到了不可思議之事,心緒震動,一時胡言亂語也是有的。”禮部尚書樂呵呵地打著圓場,又端起了他那宛若彌勒的慣常笑容。
雖然臉上笑著,可禮部尚書的心裡在叫苦。
你說說你!仰慕陶旭就仰慕陶旭吧!把人家的理論奉為圭臬你就自己默默推崇吧!可你怎麼能因為你自己的個人喜好而當堂辱罵這些小輩呢!
這些混不吝的小子可不是什麼可以任由旁人指著鼻子罵卻忍氣吞聲的主。
更何況,你罵也要出言謹慎些啊!
你可以質疑他們辦事有誤是不是抓錯了人,可以責備他們行事莽撞貿貿然就把人以這種極不體面的方式帶了過來……
你要把過錯圈定在他們本人身上,而非指著人家罵了他全家。
是的,全家!
你罵他們“無禮犯上”、罵他們“不顧人倫道義”、罵他們“不開化”“行禽獸之舉”。
不僅用詞嚴苛到了惡毒的地步,還質疑貶低他們家中對他們的教導。
這和當著他們長輩的面質疑其家教有什麼分別?!
——哦,還是有的!你只是沒那麼直接罷了!
無論禮部尚書此刻心裡如何惱怒,但畢竟王侍郎是他們禮部的人,是他的下屬,不說其他,為了他們禮部、為了他自己,這個圓場他也是不得不打的。
總不能叫禮部因為王侍郎的不當之言而得罪其餘諸部和謝丞相吧?
那他們禮部以後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