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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投機客.家有喜事

轉輪手槍上鐫刻著俄國文字,烤藍表面略顯陳舊,看得出經歷過滄桑風雨。趙殿元問謝爾蓋有沒有更多的子彈,老謝搖搖頭說沒了,這種子彈很難配,再說你又不是打仗,要那麼多子彈幹嘛。

“如果打光七發子彈還沒幹掉你的對手,那給你更多子彈也沒用。”謝爾蓋再一次地卸彈,裝彈,“你瞧,很慢,如果是在巷戰中,等你裝好子彈,你已經死了。”

趙殿元接過槍,演練了一下裝彈的步驟,覺得練這個純屬多餘,既然沒有備用子彈,那這把槍就是一次性用品,不過也夠了,槍槍致命的話,七發子彈,潘克復有七條命也報銷了。

訂貨的時候沒談好價錢,因為不知道能搞到什麼成色的傢伙,這把老爺槍的膛線磨損程度還能接受,老謝伸出五根手指,表示作價五百塊錢。

“嘎巨,便宜點兒。”趙殿元討價還價,其實他不懂軍火定價規則,只是習慣性地砍價。

老謝一本正經地給他講解這個價錢的合理性,之前洋行進口一支擼子的價格大約是二十多到四十多美元,換算成法幣再折算成中儲券的話,也就是四百到九百的樣子。但現在進口貨已絕,隨著世道的混亂,軍火價格也跟著水漲船高,就算是鏽蝕不能發射的破槍也能拿去嚇唬人不是,現在上海使用的是中儲券,和法幣的兌換率是一換二,所以這支起碼有著三十年曆史的俄國納幹左輪,開價五百元可以說是良心價了。

“好吧,但我現在沒那麼多錢。”趙殿元的月薪不穩定,每月房租吃喝就要去掉大半,五百元他得省吃儉用一年。

謝爾蓋沉吟一陣,終於伸出手來和他握手:“好吧,我相信你,半年付清,否則要加利息。”

“成交。”趙殿元心花怒放,兩隻手握在了一起。

這是一次雙贏的買賣,謝爾蓋花了三百元從一個落魄的高爾察克軍官那裡收了這支槍,加價二百賣給趙殿元這個信得過的客戶,哪怕分期付款也沒關係,因為他清楚趙殿元的人品,一不會惹事生非,二不會欠債賴賬,畢竟這是軍火買賣,賣給不熟悉的陌生人,事發追查槍支下落,他的舊貨鋪是會跟著遭殃的。

趙殿元懷揣著手槍離開老謝的舊貨鋪,上了二路電車沿著霞飛路往西走,沉甸甸的手槍帶在身上,古人云身懷利器殺心四起,一點都不假,身上揣了一支可以要人性命的玩意,心情自然大不同,至少再也不怕瘸阿寶那種宵小之輩了。他甚至有些小小的心癢難耐,希望能跳出來幾個蟊賊讓他掏槍喝止,過一下英雄的癮。

法國維希政府和日本是盟國,所以法租界一直沒亂過,沒有特務走狗出來鬧事。電車叮噹響著鈴一路向西,前面就是諾曼底公寓了,巨大的建築如同航船向西揚帆,趙殿元趴在車窗上張望,大樓西側的一個陽臺上,窗戶大開,窗簾被風吸出來,又吹進去,儼然是人去樓空。

據說很多住在諾曼底公寓的英美商人離開了上海,看來所言非虛,但因為公寓地處法租界,所以日本人不好撕開臉強取豪奪,失去主人的房子只好空置。

一個大膽的想法突然出現。

……

股票交易所,人潮洶湧,人聲鼎沸,周阿大身穿一件當鋪裡淘來的舊西裝,扎著領帶擠在人群中看行情變化,時不時伸出手心手背示意交易員買進賣出。三個月之前,他經營的布店倒閉了,但沒敢告訴家裡,趁著手上還有一點餘錢,學別人在交易所搶帽子。周阿大做過賬房先生,是用算盤的高手,心算能力極快,做事穩健,起初也確實賺了些錢,有時候上午買進,下午賣出,賺的錢比開一個月的布店還多。慢慢地,周阿大身邊聚攏了一批人,跟他一起操作,他乾脆做起掮客來,替人操作抽頭拿佣金,比自己小本經營賺得更多。

周阿大西裝兜裡有一張剛出版的《經濟統計月志》,上面某一頁的內容他倒背如流:今年一月四日開市以後,證券成交額大量擴增,致全月成交總數已突破一千萬股之大關。同時新豐洋行所編之證券市價指數復超出基期指數之上,蓬勃之氣概,前所未有。

他手裡還有一張《中報》,有篇文章評論說滬市已無形成為一般富有者避難之樂園,資金麇集,金融活動、各項事業均呈畸形之繁榮。迨歐戰爆發,南洋、香港各地之華僑,復以大批資金向滬市逃避,華商各大小銀行活期存款驟增,其存戶以外商銀行轉入華商銀行者居多,約其有六十萬萬元之巨。

這些都是他做多的底氣,周阿大以前做布匹生意的時候就明白這個道理,錢多布少,布匹價格就上漲,反之,布匹價格就下跌,現在市場上錢多股少,不漲才怪。他關注過一隻怡和紗廠的股票,幾個月前才二十八元,現在已經漲到了八十二元,而且他還有一個自己分析得出的情報,現在汪政府強制使用中儲券,但大多數老百姓並不信任中儲券,可又不敢不用,不如丟到股市來生小的,所以他堅決做多,一改往日的沉穩風格,傾家蕩產去做多。這年月,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周阿大押上所有的資金,包括自己和別人的,買了一隻叫飛達的染織公司股票。他有可靠的小道訊息,飛達染織公司的背景雄厚,是滬上潘家新開的產業,雖然價格已經很高,但還有一個好訊息憋著沒公佈,所以追漲是沒問題的。

全倉飛達之後,周阿大強迫自己別急著賣出,別看見蠅頭小利就收手,這一波他準備賺一票大的,搬出長樂裡,頂一處高階公寓來住,老婆孩子以後也不用省吃儉用了。蝴蝶酥,買,緞子旗袍高跟鞋,買,自己也要置辦行頭,做金融的怎麼能沒有好西裝,英國呢料的三件套西裝,皮鞋,黑的白的棕的都要有,就像白先生那種,還有金錶,周阿大自認是老派人,更喜歡懷錶,把長長的金鍊子掛在西裝馬甲外面,看時間的時候,從馬甲表袋裡摸出金燦燦的懷錶,彈開表蓋,三問打簧聲叮噹作響,那才叫氣派。

周阿大沉浸在浮想中,短暫地恍惚了一會兒,忽然他看到飛達的牌價不再上漲了,緊跟著大量的賣盤湧入,股價飛流直下三千尺,他告訴自己千萬別慌,這是莊家在洗盤,是故意恐嚇,是想讓這些散戶把籌碼吐出來,只要撐住,要不了多久一定能漲回來。

但是一直到收市的鐘聲響起,飛達的股價也沒上去過,比起最高點來跌了三成,夠全家老小吃好幾年的飯錢就這麼沒了。周阿大安慰自己,穩住,明天一定會漲回來。

周阿大回到家裡,老婆已經做好了飯,最近周家姆媽很得意,丈夫每個月拿回來的家用翻了倍,她買菜寬裕了許多,不再整天吃鹹魚豆腐青菜,隔天就會吃一回魚蝦,偶爾還買些肉來做,加上老抽冰糖,臥上幾個雞蛋,讓紅燒肉的香味瀰漫在二十九號的灶披間,鄰居們問一句:今天吃紅燒肉啊。周家姆媽的尊嚴似乎就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今天的飯桌上,除了紅燒肉還有一碟鹽水蠶豆,一壺溫熱的黃酒。周阿大脫下西裝掛起來,穿上居家的棉袍子,坐在桌前自斟自飲,沉默寡言。他一向如此,周家姆媽也沒發覺有什麼不對勁,絮絮叨叨說著鄰居們的事情,梅英又帶別的男人回家了,章家今天吃的是雪裡蕻炒肉絲,二房東太太和先生拌嘴了。溫言細語小菜飯,讓周阿大感到內疚又幸福,自己就是個小富即安的人,搶什麼帽子啊,明天上午就去把飛達的股票全部出光。

二層閣,阿貴嫂聞到別人家的飯菜香,口中涎水四溢,她有些奇怪,自己並不是個饞嘴的人啊,旋即又明白過來,懷頭胎的時候也這樣,啥都想吃,胃口特別好,這是又有了啊。阿貴嫂憂心忡忡,就男人那個鬼樣子,怎麼可能養得活孩子啊。

她沒敢告訴阿鬼,暗下決定,去抓一服中藥吃了,現在還沒成型,不算殺生。

一樓廂房,只有孃姨一個人吃雪裡蕻炒肉絲配米飯,章澍齋和太太帶著孩子去法租界吃大餐了,畢竟是聖約翰畢業的高材生,洋行的高階助理,生活的儀式感是必備的。

霞飛路上有很多地道的法餐廳。章澍齋夫婦身著體面的服裝,女兒更是打扮得如同洋娃娃一般,先生點菜用的是地道的英語,點了焗蝸牛和小羊排,還要了一支法國紅酒,以章太太對先生的瞭解,知道肯定是遇上喜事了。

果然,章澍齋難掩興奮,紅酒還沒開啟就忍不住說了:“你記得老朱嗎,上回綁票案子之後,他嚇破了膽子,打算收山不幹了。”

章太太微笑道:“那我先提前恭喜章總經理了。”

章澍齋說:“謝謝,今天就是提前預祝一下,老朱上回能順利獲救,全靠有人幫忙,但是代價也不菲,老朱的股份都抵給人家了,光華火油公司的大股東,現在不是英國人,也不是老朱,而是姓潘的了。”

“哪個潘?”章太太隨口一問。

“潘克復,潘克競的叔伯兄弟。”章澍齋說,“這個人很有頭腦和手腕,吞併了大哥家的財產,鳩佔鵲巢,住在潘家花園裡,我聽說他在股票市場上也興風作浪,賺得盆滿缽滿,飛達就是他和幾個大亨操縱的,最近著名的妖股,忽上忽下的,簡直要人老命。”

章太太憂慮起來:“就是上回差點被刺殺的潘克復嗎,你和這種人走得近,恐怕……”

紅酒上來了,戴著雪白手套的猶太侍者將醒好的紅酒倒進高腳杯,說聲慢用,撤到一旁垂手肅立。章澍齋捏著高腳晃動著紅酒,欣賞著來自勃艮第的醉人紅色,緩緩地回答妻子:“全世界都在打仗,誰又能獨善其身呢,我發過誓,不讓你過窮日子,有朝一日我們真正發達了,就能光明正大地回去了,你放心,我心裡有數,只做職業經理人,絕不參與他們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體。”

章太太默然。

“對了,潘家花園有個Party,老朱夫婦倆都去,邀請咱們也去,反正孃姨要回家,我們一家三口也沒地方好去,帶小囡去潘家花園白相相。”章澍齋說道。

窗外風起,霞飛路上梧桐葉漫天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