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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詩禮傳家,我呸

事不宜遲,章太太當即奔赴蘇州。列車緩緩駛入吳縣火車站,大團的白色蒸汽和雨霧混雜在一起,站臺上溼漉漉的,車站不大,一塊懸著的牌子上寫著“蘇州驛”,這是日人佔據之後改的站名。三人拎著行李下車,發現外面正在下雨,撐起傘出了站,眼前就是姑蘇。

細雨濛濛中,一片粉牆黛瓦,小橋流水,沒有上海的高樓大廈和南京的塵世喧囂,只有一座寶塔一片城。

章家就在姑蘇城內,正門位於大儒巷,後門開在南石子街,坐北朝南,三路五進,祖上出過七八個進士,十來個舉人,實實在在的書香門第,大戶人家。

黃包車停在章家大宅門前,一片石板鋪成的小廣場加上影壁牆,鄉紳的氣勢就出來了。蘇州民居讓趙殿元想起長樂裡的房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石庫門房子是江南民居夾雜著些許西式風格的私生子,住在石庫門裡弄某棟房子某間屋子的房客,來到江南世家的大宅前,就像小囡回到外婆家,有歸屬感,也有陌生感和距離感。

章家的大門是一扇緊閉的烏漆實心厚木門,門上一對銅門環,趙殿元上前叩門,門開啟一條縫,一個人露出半張臉問他找誰,聽說是三公子的夫人前來,門房將門重重關上,給他們吃了一記閉門羹。

這並不奇怪,趙殿元從楊蔻蔻的描述中已經得知章太太過去的身份,一個上海灘花界頭牌與大戶人家的公子這種搭配,擱在誰家的老爺都不會高興。現在兒子沒回來,孫子沒回來,兒媳婦一個人上門,那還能給什麼好臉色,沒打出去就算好的。

趙殿元繼續敲門,門再次開啟,趙殿元用最簡短的語言告訴這個人,章澍齋出事了,人關在提籃橋監獄,章太太上門是來通稟訊息的。

門再次關閉,腳步聲匆匆,看來這回有戲了。果不其然,過了片刻,門開了,一個人將他們三人帶進去,沒走中路,走的是邊路,把他們帶到一個花廳坐著,沒人招呼,沒人奉茶,就這樣冷著場。

花廳門前是個天井,春雨下得急,屋簷下一排水簾,天井中有個石頭做的魚池,小金魚在池中游弋,雨水打出一朵朵水花來。春寒料峭,冷風從四面八方而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於有人出面了。

章家派了個管家出面待客,管家屬於下人,按照對等原則,說明章家根本就沒把這個三少奶奶當一家人看,既然到了章家,遍地都是章太太,章杜劍秋這個名字人家也不認,就只能以杜劍秋這個名字自稱了。

杜劍秋拿出判決書,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管家,當然把潘克復覬覦自己的細節簡略掉了。管家四十來歲,精明幹練的樣子,不時點頭,聽完了起身拱手,並不多說什麼,直接端茶送客,至於杜劍秋帶來的禮物,一概不收。

章家拒人千里之外的做法,杜劍秋早有預料,她突然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撇開眾人直奔中路,一層層地往裡走,眾人緊隨其後,攔都攔不住,畢竟這只是姑蘇鄉紳的大宅,又不是什麼王府官邸,沒養著許多家丁護院,就這樣一直被杜劍秋闖到第三進的大天井。

面前是章家的核心建築大客廳叄元堂,是一座二層木樓,只有舉行家族重要儀式或者招待貴賓時才會啟用。叄元堂已經斑駁陳舊,大廳內擺著滿堂的紅木傢俱,中堂供奉著孔聖人的畫像,上面懸掛著一塊御賜金字牌匾,上書“詩禮傳家”,這是章家最大的驕傲。後面牆上是章家祖輩們的巨幅畫像,有穿紅袍烏紗的明代官員,也有藍袍頂戴的清代形象,空無一人的叄元堂竟有些陰森肅穆之氣。

杜劍秋撲通跪倒在雨地裡,趙殿元一時衝動,也想跟著跪下,被楊蔻蔻一把拉住,以眼神制止他的愚蠢行為。這是章太太一個人的獨角戲,別人不好分她的戲碼。

章家依然沒人出來制止,下人們冷眼旁觀,陰森的叄元堂內,列祖列宗們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雨一直下,淋溼了杜劍秋全身的衣物,她的嘴唇變成慘白色,不停地哆嗦,楊蔻蔻看不下去了,撐開傘走過去,幫她遮住雨,卻被杜劍秋一把推開,她偏要用自虐的方式逼章家老太爺出面。

四進五進就是內宅了,此時章家的核心人物們正聚在一起召開家庭會議。章家老太爺名章品卿,是光緒朝的進士,在北京做過翰林的。他有三個兒子,長子懋齋,次子葆齋,學業上都不成器,娶了親和父母同住,只有幼子澍齋最有出息,考上了聖約翰大學,本以為能夠光宗耀祖,再現章家的輝煌,沒想到這小子居然迷上了一個舞女,執迷不悔,不惜和家庭斷絕關係。

章品卿不認這個兒子,但認兒媳婦,十年前他就幫三兒子定了一門親事,是世交好友的女兒,兩人也是拜堂成了親的,之後章澍齋居然學洋派人離婚,老太爺自然不允。三少奶奶出身名門,也接受不了這個結果,所以至今正牌三少奶奶還住在章家,有她在,章老太爺和老太太就更不可能待見外面那個野狐禪了。

家庭會議的氣氛有些沉悶,老太爺一言不發,端著水煙壺慢慢抽著,眼睛都不抬。大兒子和二兒子性格懦弱,揣摩不到爹的心思就不敢隨便說話,兒媳婦們都是大家閨秀,更不會說什麼。章澍齋的生母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頭,三少爺五歲的時候就死了,此時也沒法出來幫兒子說話,唯有屋外的雨聲沙沙作響,更顯安靜,只是這安靜中透著一股危機。

該來的還是來了,叄元堂方向傳來喧鬧之聲,小丫鬟忙不迭地跑進來:“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打進來了!”

老太爺眉頭一動,大少爺站起來喝道:“慌什麼慌,慢點說。”

小丫鬟說:“外面的賤女人帶來的黑鐵塔打進來了,把御賜金匾都給砸了!”

老太爺手中的水煙壺墜地,猛然站起,那塊牌匾是當年乾隆爺三下江南之際,御筆親書賜給章家的,稱得上章家人的精神圖騰,豈能容人褻瀆。

大兒子怒道:“反了反了,還不把賊人制住,讓他在章家撒野!”

二兒子也跟著喊:“報官,讓王局長派巡警來!”

“住嘴!”老太爺目光掃過,兩個兒子都不吭氣了,家醜不可外揚,真把巡警招來了,這事兒可就傳遍蘇州了。

“老夫倒要看看是何方神聖。”老太爺動了真怒,帶領章家滿門浩浩蕩蕩走向叄元堂。

黑鐵塔正是趙殿元。時間回到十分鐘之前,杜劍秋在南京已經耗盡了精力心神,被冷雨淋了兩個鐘頭哪還能受得了,一頭歪倒在地。這也罷了,最讓人惱恨的是章家的無動於衷,以及下人們的冷嘲熱諷。

蘇州話和上海話非常接近,趙殿元聽得懂下人們的竊竊私語,他們說杜劍秋是娼妓出身,婊子無情確實不假,連一天一夜都沒跪足,這才多久啊就昏倒,太會演了。

趙殿元和楊蔻蔻都氣炸了肺,兩人交換一下目光,上前攙扶起杜劍秋,把她扶到叄元堂上,下人們急忙阻止,說這裡外人不好進的,不跪了就請出去。趙殿元哪裡會和他們客氣,一把就搡開了,他人高馬大,不怒則已,怒起來金剛怒目,蘇州人性格本來就偏軟,家裡四五個男僕根本攔不住他,在小丫鬟眼裡,可不就是黑鐵塔。

在趙殿元眼裡,高高在上的“詩禮傳家”牌匾極為扎眼,至今為止,章家所做的一切只表現出冷漠的封建禮教,哪有什麼知書達理,他實在氣不過,爬上條案就把上百年沒人動過的牌匾給摘了。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下人們大呼小叫,小丫鬟屁滾尿流,終於驚動了正主。

聽到從後宅傳來的腳步聲,趙殿元冷笑,原來在章家人心裡,一塊牌匾遠比人命重要。

章家人終於來了。這種場合女眷不適合出面,老太爺帶著兩個兒子出現在叄元堂裡,一樣的緞子面絲綿馬褂,一樣的長衫,一樣的千層底布鞋,父子三人長得也一樣,就像是老年版和中年版的章澍齋。

這可是姑蘇城內赫赫有名的世家,按理說趙殿元一個小電工在氣勢上難以匹敵,可他畢竟是在大上海混過的,這段時間跟著章太太在南京見的大官多了去了,再見到這種大鄉紳,自然可以分庭抗禮。

“放肆!”章大少爺說。

“你把牌匾放下!”二少爺說。

唯有老爺不怒自威,只是這威風嚇不到對方。

“這上面寫的什麼?”趙殿元故意問道。他把牌匾橫在膝蓋上,大有一言不合就要一掰兩段的意思,有這個“人質”在手,章家人再不高興也得忍著。

“詩禮傳家。”二少爺回答道。

“詩禮傳家,我呸!貴府配麼!”趙殿元此言一出,章家父子老臉上都掛不住了,名門望族哪受過這種折辱,就是地方官上任前來拜訪,也得客客氣氣的,哪有當面罵到臉上來的。

杜劍秋還在昏迷中,楊蔻蔻掐人中也不管用,衝趙殿元搖搖頭,而章家人繼續袖手旁觀。

趙殿元怒火翻湧,指點著章家父子繼續罵道:“世人都說,虎毒不食子,我看未必,章澍齋是你的兒子,你們的兄弟,血親骨肉,斷骨連筋,可是他現在被人冤枉下獄,提籃橋監獄儂曉得伐,進去能不能活著出來可就難說了,你們做爹的,做兄長的,一個個無動於衷,眼看著他去死!我看你們比老虎還狠毒。”

章老太爺老臉上波瀾不驚,懶得反駁,他和三兒子已經斷絕父子關係,登報宣告,公告天下的那種,現在等同於路人關係,他認為自己的反應是正確的,是無可指摘的,這官司打到哪裡去都是這個道理。

大少爺倒是忍不住想講講道理,他說:“我三弟忤逆不孝,已經逐出家門,和章家沒有關係了。”

趙殿元才不會被他繞進去,他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開噴:“杜劍秋是花界出身沒錯,可你們覺得她真的配不上你們章家嗎,人家張伯駒還是直隸總督的兒子呢,不照樣娶了花界女子,項城張家就比不上你們姑蘇章家不成?世人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我看她比你們這些知書達理的讀書人有情有義得多。以前的事情我不管,章澍齋出事之後,杜劍秋完全可以帶著孩子,帶著私房錢再嫁,可是她這樣做了嗎,她為章澍齋的案子花了多少錢你們知道嗎,在上海,在南京,金條珠寶流水一般出去,嘔心瀝血地奔走,這是實在沒辦法了才來求你們,我們差了禮數嗎?你們又是怎麼做的?讓人跪在雨裡不搭理,冷嘲熱諷,就你們還詩禮傳家?我看這牌匾不留也罷!”

他越說越氣,橫起牌匾就要拿膝蓋頂,忽然章老太爺一聲斷喝:“且住!”

章老太爺終於發話了,他緊皺著眉頭,慢慢踱過來坐定,先抽了兩口水煙,緩緩說道:“如何救人,有章程了嗎?”

杜劍秋還在昏迷中不能回話,楊蔻蔻替她答道:“有法子,內政部長陳群喜好古籍善本,拿章家的藏書賄賂他,方能扭轉乾坤。”

此話一出,章老太爺當即變色,起身斬釘截鐵道:“斷無可能!”拂袖而去。

趙殿元也不含糊,一膝蓋頂在牌匾上,很可惜,這牌匾是用極好的楠木做的,歷經百年不腐不朽,豈是他一膝蓋就能折斷的。

此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十幾個穿黑制服的蘇州巡警衝進叄元堂,黑洞洞的槍口瞄準趙殿元。

趙殿元束手就擒,被一條鐵鏈鎖了去,在警察局的牢房裡關了一夜,與稻草和跳蚤作伴,第二天一早,他就被放了。楊蔻蔻在警察局門口等著,帶他去了一家客棧。

杜劍秋躺在客棧的床上,已經看過醫生,說是疲勞過度加上風寒,有可能導致肺炎,那樣就麻煩了。

雨還在下,氣溫又降了,客棧依水而建,潮溼陰冷,寒氣逼到骨頭縫裡,蘇州之行功敗垂成,三人相對無言。

忽然房門被叩響,趙殿元上前開門,外面站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款款進來,目光落在杜劍秋身上,自報家門道:“我是章澍齋的髮妻,章顧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