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56章 命不好的潘家三代

這是養老院內部的單人病房,寬敞整潔,裝置完善,窗外是綠草如茵的花園。新來的安徽籍保潔一邊拖地,一邊聽祖孫兩人聊天,保潔大嫂來滬多年,聽得懂上海話,她好奇的是,別家老人聊的都是家長裡短,這二位聊的卻是什麼一槍二馬三花口,四蛇五狗張嘴等。

保潔大嫂自然不懂得民國時期對擼子的各種花名稱謂,她自動遮蔽了這些詞語,專心打掃,幹完活出來,在盥洗室和另一個老資歷的員工用家鄉話聊起來。老資歷告訴她,姓吳的老爺爺是養老院有名的老頑童,快九十歲的人卻只有八歲兒童的智力,身體卻出奇得好,一嘴好牙,吃嘛嘛香,整天無憂無慮的,就喜歡擺弄各種玩具槍。

“唉,這一輩子!”保潔大嫂組織不出更豐富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感慨了。

“也是個有福的。”老資格說,“養老院一個月費用一萬五,單間住著,好吃好喝伺候著,這福氣大了。”

吳濤不覺得老人家有福氣,也不覺得可憐,躺在床上的老人叫吳麒,是他祖父的兄長,他的大爺爺。大爺爺一直在他們家生活,吳濤的爸爸小時候就跟大爺爺一塊兒玩,吳濤小時候也跟大爺爺一起玩,現在吳濤長大了,大爺爺住進了養老院,但他們依然是好朋友。每逢休息日,吳濤都會到這家費用高昂的養老院探視,聊一些兩人都感興趣的話題。大爺爺記憶力特別好,八十多年的點點滴滴他都記得,當然這和他接觸的人和事相對較少有關,大爺爺的世界是個童話王國,善惡分明,單純美好。

一陣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吳濤知道是爺爺的小妹妹,自己的姑婆來了。姑婆終身未嫁,但活得比誰都精彩,她住鉅鹿路上的老洋房,開特斯拉,穿香奈兒,七十歲的人看起來像五十歲。大爺爺的養老院開銷由姑婆承擔,她也是接到電話風風火火趕來的,搞清楚狀況之後才鬆了口氣。

平時大家都忙,難得聚在一起,近況卻都是在家庭微信群裡時刻掌握的,所以見了面就只能聊一些群裡不好提的話頭,比如吳濤的個人問題,姑婆和其他長輩的看法不同,寧缺毋濫,寧可單著也不能將就。

“像儂這樣賣相噶好,工作又好,又有上海戶籍的男青年可是稀缺資源,不需要著急,再說了,不結婚又不是說不找女朋友,不過千萬別做海王,不然姑婆第一個饒不了你。”姑婆快人快語,上海話和普通話夾雜著說,滿嘴都是當下時髦語言。

吳濤吃不消,說到談朋友,他的腦子迅速想到圖書館邂逅的小姑娘潘家寧,交大的研究生,學建築的,善良又機敏,似乎挺符合自己標準的,從潘家寧又想到了神奇的穿越者。對了,那個穿越者不是自稱住在四十年代滬西愚園路大西路之間的長樂裡嗎,好像吳家的祖父輩小時候就是住在那一帶。

“長樂裡,阿拉小辰光就是住在那裡。”提到長樂裡,姑婆的表情就變得凝重了許多。

吳濤趁熱打鐵,問姑婆知不知道當年的潘家花園血案。

姑婆是五十年代初生人,自然不曉得自己出生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她反過來笑問侄孫,怎麼對陳年舊案感興趣,是不是認識了喜歡歷史的小姑娘。

“歷史就像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可以透過文字進行修飾甚至篡改的。”吳濤順著姑婆的話笑答,腦子裡又冒出在上圖抱著《申報》影印本翻閱的身影,可不就是個喜歡歷史的小姑娘。

……

潘家寧還在上海圖書館浩如煙海的文獻檔案中遨遊,她有一種強烈的第六感,這個叫趙殿元的穿越者和自己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如果從戶籍上來說,潘家寧是青海人,拿的是630開頭的身份證,但她又是不折不扣的上海人。祖父是六十年代的上海知青,返城大潮中選擇留在了當地;她的父親生在青海,寄讀在上海,一九九二年復旦大學畢業分配回了青海,當了一名中學老師;她的媽媽也是上海人,為了愛情遠嫁青海。小時候潘家寧的記憶是和外婆家的弄堂連在一起的,她會說上海話,會像上海小姑娘一樣思考和打扮,從小就抱定目標考上海的大學,留在上海,像眾多的新上海人那樣拼搏奮鬥,買房買車,用積分兌換一個上海戶口。

潘家寧聽父親講過祖輩的傳奇,據說潘家是滬上有名的大資本家,擁有花園洋房的那種,後來在屢次的風波動盪中失去了一切。對於這些陳年舊事,長輩們諱莫如深,潘家寧掌握得並不多,但她隱約記得祖父在沒有得老年痴呆症之前,提過潘家花園這個詞。

現在潘家寧在查閱的就是一九四九年前潘氏家族的檔案,潘家祖上是來滬經商的寧波人,潘克競是第二代中的翹楚,涉足房地產、銀行業、輪船公司、麵粉廠等多個領域,抗戰時期損失慘重,但依然是資本龐大的巨無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潘家率先響應公私合營,甚至做得更加激進,將全部產業獻給了國家,只留下一座潘家花園,潘家女主人潘錢如碧死後,花園也成為國家財產。

潘家分支太多,以至於潘家寧不能確定自己屬於哪一支,偏偏這些潘姓親戚互相又都不再聯絡,想找個知情者查證也很困難……忽然她靈機一動,為什麼自己總在潘姓親戚上鑽牛角尖呢,外婆家作為潘家的姻親,應該也是知情的吧。

外婆家的老弄堂原來在南市,九十年代就拆遷了,外婆她老人家還健在,和大舅舅一家住在浦東濰坊新村的動遷房。當初媽媽想把小家寧的戶口遷到外婆家的戶口本上,遭到大舅舅的強烈反對,兩家鬧得還不大愉快,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齟齬都成為過往,兩家走動還算密切。

潘家寧從外灘的檔案館出來,走到豫園去坐地鐵,路途雖然不遠,但地鐵要倒三次,十號線轉二號線再轉六號線,從浦電路站出來,掃了一輛共享單車騎到濰坊四村,在路邊水果店買了一掛香蕉提著登門。

外婆今年七十八歲,精神矍鑠,腿腳也好,兩室一廳的房子她獨自住一間,大舅舅夫婦住另一間,大舅舅的獨生子比潘家寧還大兩歲,只能住客廳,這會兒他們還沒回來,外婆拿著手機看股市行情、國際新聞,刷抖音,玩得不亦樂乎,聽說外孫女想打聽當年潘家舊事,她便將手機放下說:“儂想曉得啥麼子?”

“外婆知道些什麼,就都告訴我好了。”潘家寧掏出錄音筆開啟,這是能將語音轉換成文字的小玩意,本來是想用於採訪石庫門房子老住戶的,沒想到第一個用在外婆身上。

“儂太爺爺,是個勞改犯。”外婆第一句話就石破天驚,潘家寧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儂格太爺爺原來是市裡管經濟的幹部,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後來判了無期徒刑,在青海的勞改農場關了二十年才落實政策。”外婆娓娓道來,對外孫女的誇張反應並不意外,“儂阿爺的命也不好,伊是老三屆,下放到青海鄉下插隊,找了個當地女人結婚,生了儂阿爸,儂爺倒是蠻爭氣的,憑真本事考進復旦,和儂姆媽是同屆的同學,那幾屆的大學生命也是交關不好,畢業後的去向都很差,儂爺被硬生生打回原籍分配在中學裡教書,如果留在上海,現在至少也是個大學教授了。”

潘家寧花了幾分鐘才把這些資訊消化掉,此刻她滿腦子都是“命不好”三個字。曾祖父命不好,五十年代的經濟官員淪為勞改犯,祖父命不好,大好青年幾十年歲月蹉跎在偏遠省份,父親的命也不好,復旦高材生只落得箇中學教師的結局,合著潘家三代人都是被命運詛咒的倒黴孩子啊。

“外婆,那我的曾祖父叫什麼名字您記得嗎?他和潘家花園是什麼關係?”潘家寧定了定神,把話題拉回歷史中去,自家的故事可以慢慢捋,現在主要還是解決趙殿元的來歷問題。

“儂太爺爺的名字很奇怪,叫水橋,伊原本姓潘,是潘家花園的什麼人,這個真的不曉得。”外婆搖了搖頭,雖然兩家是姻親,但畢竟隔著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對彼此家庭的瞭解更多是道聽途說來的,能掌握這些資訊已經很不容易了。

“水橋……”潘家寧喃喃自語,革命年代使用化名是很正常的現象,水橋這兩個字不就是潘驕二字拆分出偏旁部首改頭換面但又藏頭露尾嗎,潘字只留三點水,驕字拆出一個喬加上木字旁,為什麼他要加上木字旁呢,或許是為了紀念某個人?

木是楊字的偏旁,楊蔻蔻的楊。

外婆扶著藤椅把手站起來:“櫃子裡有貓糧,儂拿一些,跟我下樓去喂野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