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從蒲團上起身,向身後靜候的族長微微躬身致意,隨後就把與神明通感得到的所有情報都告知了眾人。
眾人聽著祭司敘述,不知不覺間眉頭緊鎖。
族長身後,有一中年人昂然而立,相貌與周天豪有七八分相似,嘴唇上的兩撇八字鬍為他平添儒雅隨和之氣。
他聽到祭司說‘嫡長子與其弟雙雙身死’之事時,眼中神光忽地寂暗下去,連帶著祠堂裡的燭火都似受他心境影響,有剎那的飄忽。
祠堂裡的周氏各地主事、長老紛紛看向他,他搖了搖頭,向祭司微微頜首,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把神明傳達的情報敘述完畢,祭司告罪道:“方與陰神通感時間稍久,老夫的氣血有些萎靡,得儘快回去調整氣息,還請諸位見諒則個。”
他是周氏大祭司,地位超然。即便周氏族長也不能直接命令於他,他既有要求,眾人自得放行。
而且眾人都心知肚明,大祭司不參與自己等人的討論,也是為了表明他不理家族俗務、不與自己等人爭權奪利。
眾人向大祭司躬身行禮,請他暫且離開。
待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這寬敞的祠堂裡,周氏現今族長周仲雲緩聲道:“兩個孩子的死已涉及夜魄惡炁,須得小心對待,從長計議。”
燭火映照著周仲雲花白的頭髮,他臉上的老人斑都在這通明燭光裡纖毫畢現。
他側對留八字鬍的儒雅中年人,雙目微闔,上下眼皮的縫隙裡似有幽光流轉。
儒雅中年人沒有言聲。
在他身後,有位主事小聲道:“近半年來,李氏在雄河地屢屢尋釁,咱家子弟在當地酒樓吃酒,也被李氏子弟尋麻煩,被打傷了幾個,還有個庶子直接被生生打死……”
相鄰的大世家之間,多有城池、人口、資源之爭,暗地裡多有齟齬。
李氏與周氏,都想重創對方,吞下對方吐出的資源與城池,然而因為實力旗鼓相當,往往只能把心思藏在肚子裡,不過表面上的小動作卻少不了。
這也是祁姓皇族的權謀制衡。
倘若七大世家鐵板一塊,遭殃的便是祁姓皇脈。
那位周氏主事當下所言,是在暗示眾人——尤其是暗示儒雅中年,七脈李氏尋釁頻繁,局面並不平穩——這種境況下,能不動用家族力量,便不要用家族力量。
你不是天門七大護教使之一麼?從天門調動力量與家族無有毀傷,就儘量從天門調取力量,幫你報殺子之仇。
這時,又有長老插嘴道:“夜魄之流秉惡炁而生,凡有惡炁流轉之地,它便不死不滅。然而武者若與它接觸,無有手段防護,體內元氣被染汙,進而轉化瘋奴是九成九的事情。
貿然滅殺一頭夜魄,尤其是灰袍這般留存百餘年的佼佼者,並非明智之舉。”
他頓了頓,拄著柺杖老神在在道:“而且,它雖殺了兩位公子,但就如野獸噬人一樣,若能殺野獸為子報仇自然最好,若滅殺這頭野獸要付出其他人的性命以為代價,未免得不償失……”
有這第一位長老開口言聲,其餘眾人膽子都大了起來,紛紛開口陳述自己的觀點,絕大部分都對滅殺夜魄灰袍,為周天豪兩兄弟報仇之事不贊成。
他們背後有周氏各房公子的支撐,勢力盤根錯節。
以往周天豪作為嫡長子,實力又無比強勁,橫壓周氏年輕一輩子弟,且其父乃是天門太白護教使,地位尊崇,這些人自然不敢忤逆周天豪這一房的意思。
但是當下,周蒼雷失去可以繼承偌大周氏的愛子周天豪,儘管他天門護教使的身份令眾人忌憚,但周氏與他同輩的人們若合力,護教使的身份也不夠看。
周蒼雷橫空出世,成為天門太白護教使。
其子又得蛟龍血脈,依仗出生之早,且自身天資之強,得以成為周氏第一順位繼承人。
但他們僅僅兩代人耕耘,又哪裡比得過其他房的周家子弟。
周天豪一朝殞命,當下立刻樹倒猢猻散,那些依附而來的絕大多數旁支主事們,也在此時選擇了沉默。
數十個主事、長老裡,僅有三個主事支援周蒼雷使用家族力量,為子報仇。
其他的盡是反對者、中立者。
漸漸沸騰的議論聲裡,忽然響起周蒼雷的輕笑聲。
他的目光掃過一干主事、長老的面孔,猶如實質的壓力迫得眾人不敢與他對視,紛紛低下頭去,就連嘴邊的言語也生生吞回肚裡。
他的目光最終集聚在周仲雲臉上,笑容冰冷:“天豪為追索崔靈兒,請動左秋風為己扈從,涉足那片森林。
在此之前,他被崔靈兒身邊,一個叫做葉寒的弟子重傷過。
葉寒亦是殺害其弟的兇手。如此種種足以證明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葉寒實力強橫,遠超你我想象。
他出身不明,但絕非七脈世家子弟,亦不是天門中人,卻能重傷一位大世家的嫡長子,你們不覺得奇怪? 竟然輕易相信他現下已被夜魄灰袍所殺?”
周蒼雷收回目光,祠堂裡一根根蠟燭的火苗彷彿被凝固住,靜止不動。他寒聲道:“不論如何,天豪兄弟兩個都是周家子孫,天鈞更化身馴伎天鬼,這些年暗中為周家做了不少事情。
現在他們剛剛身死,你們連對他二人之死調查也沒有,就直接下了定論,把所有事都從周家身上撇個乾淨。
偌大家族,假使不能庇護子孫,存在有何意義!”
隨著他話音落地,一縷氣息似不經意地流露而出。
周蒼雷背後拉長的身影驟然扭曲,化作一頭蟒蛇,挺起身軀,頭頂獨角,陰冷而威嚴的氣息在祠堂間鋪展開來! 一干主事、長老們受這氣息所激,暗藏於體內的元胎登時有些許悸動,對那頭蟒蛇虛影極其畏懼,彷彿遇到天敵! 周仲雲目光掃過那頭獨角蟒蛇虛影,面露驚容。
周氏子弟一脈相承,除周天豪得了一絲蛟龍血脈,以秘法煉成三爪蛟龍元胎,餘者皆是大都是蛇屬元胎。
就連周仲雲亦是如此。
但他現下感應周蒼雷的元胎氣息,竟也與其他人一樣,從那頭獨角蟒蛇身上感應到了天敵一般的氣息!
周蒼雷的蛇屬元胎蛻變成了何等存在?! 為何竟隱約間有剋制我等元胎的氣韻?
眾人心念電轉間,那頭獨角蟒蛇虛影已然重歸周蒼雷體內,彷彿從未出現過,然而一層淡淡的陰影已經籠罩一干人等心頭。
周蒼雷袖袍垂下,狀態鬆弛,然而此時的他反而讓人更覺危險。
他低聲道:“周氏既不能庇護子孫,子孫亦不必擁護周氏。
自今日起,我這一脈與周家斷絕關係,永不往來! 我必叫你們為今日之鼠目寸光痛悔終生!”
他轉身而去,周蒼雷一脈的主事以及他們的支持者,亦要跟著離開此間!
“慢著!”周仲雲未料到形勢會如此發展,簡直是急轉直下。
被子侄輩的周蒼雷拂了面子,更讓他老臉通紅,喝道:“你可以走,但其餘人等必須留下!”
一干主事越眾而出,大步走向簇擁著周蒼雷一脈的幾個支援主事!
元氣激盪,虛空裡似有蟒蛇嘶叫! 周蒼雷不曾有一個轉身,自己的影子轉瞬間化成那頭獨角蟒蛇,金瞳張開,盯住一眾主事,頓時令他們遍體生寒,不敢再向前一步,僵立在原地! 周蒼雷的聲音遠遠傳來:“你等儘可出手試試,看能不能攔我一步! 我的王蛇正需多多吞噬親族鮮血,方能化為鬼龍!”
王蛇者,蛇類之王,同類相殘最後獲生的那一條蛇,便是王蛇,性情殘忍,越食同類血氣,實力越加強勁,最終與死在其口下的同族怨氣相互交融,成為更加恐怖強橫的鬼龍!
王蛇!
周仲雲等人聞言,不禁瞳孔一縮——沒想到周蒼雷竟然暗中把元胎轉修成了王蛇,難道他早就料到今日之事?
還是他本就有吞噬族人血氣以強化自身之心?
在一干人等心中揣度的時候,周蒼雷已領著幾個手下,施施然離開了此間。
花園小路上,他對身後一直沉默跟著的幾個主事說道:“你們在周府也無甚可收拾的,與我一同離開即是。”
幾個主事連忙點頭答應。
他們經營許久的勢力散落在南境各地,根基不再周府之內,確實沒什麼需要收拾。
“把周至誠帶上。”周蒼雷仰頭看了看黯淡夜空,似喃喃自語,“天門聖子選拔在即,周至誠是個好苗子,待我把他推上聖子之位,我要看看我這些同族又是個什麼反應!”
一盞青燈立於放置神龕的桌前。
檀香燃起嫋嫋煙霧,斗室裡暗香浮動。
祭司為自己沏了一壺白茶,淺綠色的茶水在茶碗裡漾起漣漪。
他端起茶碗,輕輕吹氣,小小地喝了一口,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集聚在神龕裡的玉雕之上。
那是一尊黑無常的玉雕,是祠堂裡大玉雕的微縮版,有一尺高。
良久之後,他喝完茶水,周身騰溢漆黑的陰氣,片刻間便化成了頭戴尖高帽、一身黑衣,腮皮下垂的黑無常範無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