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辦法移動，沒有辦法做出任何表情，念之無法做什麼動作，只是愣在那裡，就像人生無數次類似境遇一樣。
老黎往前走了幾步，意識到身後並沒有聲音和動靜，轉頭一看，發現那個女人還呆呆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甚至女人的手還是剛才拿著手機的樣子，她整個的魂魄不知道飛去了哪裡，僵直站在原地，如果這時候刮過一陣風，她的肉體可能也要化為灰燼散去，煙消雲散。
再次走回了她的身邊，老黎沒有說話，他在分辨，看著身邊這個人，天色暗沉，他甚至都沒法確定這個女人是不是真的變成了雕塑。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從鼻腔中發出，老黎才放下心來，不然他甚至懷疑自已活在志怪小說中。
突然什麼閃過，仔細看，是念之的淚，啪嗒啪嗒落下，她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就非常的平靜，可是，眼淚停不住，瘋狂的湧出、落下。
老黎看著她的側臉，在月光下很像個小孩，這樣洶湧的淚，通常都是有著委屈的面部表情，可是此時身邊的女人卻那麼平靜。
他不敢說話，只是站在那裡等待，陪著她。
念之擦了擦眼淚，說“為什麼要在這裡？為什麼要聽我的電話？你走啊，為什麼還要看著我哭？看別人出醜很開心嗎？看到一個蠢貨，無盡的犯蠢、被人欺負，引發你的同情心了吧，讓你很有優越感吧，竟然還有人這麼蠢，連掛個電話都做不到需要你幫忙，你是多麼厲害多麼偉大……你怎麼還不走！”
最後一句話念之是怒吼出來的。
這句話衝破了她的平靜，她的面容表情匹配上了她狂湧的淚水。
老黎沒有說話，只是站在旁邊看著她哭，看著她吼叫。
從來沒有遇過一個人可以這樣對待，念之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已可以這樣對待這個其實還算陌生的人。也許他見過更多她不堪的樣子吧，上次吃飯時和陸銘打起來，還見過隨安，也就是說，念之最親密的人們，這個人幾乎都見過，而且還和他們產生不小的聯絡。
他剛才那個衝上來的動作，直接結束通話電話的舉動，其實是突破了某種界限，陌生人之間的界限，而他，好像自然而然。
幾乎在用這個行為宣告著他們之間的距離，其實很近。
念之也很吃驚，她沒有這樣對待過其他人，她永遠很有教養、很溫和，她幾乎要忘記發火是什麼感覺，可是，就在剛才，她對著這個並不怎麼真正認識的人，瘋狂大喊大叫，口不擇言。
更奇怪的是，這樣的行為，反而讓念之發現，兩人距離更近了，尤其在她的心裡，這個人，竟然承受過她毫無理智的憤怒，而且，沒有走開。
他只是站在那裡，沒有任何的應對，也像是沒有看到念之的憤怒和悲傷，他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應，只是站在那裡，甚至沒有多看念之，而是去看看遠處。
過了一會兒，念之站起身，兩人又繼續一前一後的，下山了。
到了離出口很近的地方，念之下意識抬眼看著前面的老黎，想著要不要和他說一聲，或者解釋什麼，可是老黎頭也沒有回，自行離開。念之也轉身回到了辦公室裡，將剩餘的事宜處理完，鎖好辦公室的門，離開。
坐上自已的車子，念之才長長出一口氣，想起那通電話裡陸銘的所有惡言惡語，想起自已愣住的樣子，忍不住責怪自已，嘆氣，心中埋怨自已為什麼不憤怒的罵回去，只有忍著的份。而對於那個老黎，溫和的老黎，全是好心的老黎，陪孩子練琴、陪孩子玩泥潭的人，她沈念之卻厲害到不行，什麼話都能說出口。
人真是奇怪，怎麼會這樣。
如果將這一切告訴諮詢師，她會怎麼說？她肯定會讓念之想想，咦，怎麼就敢和老黎發火呢，老黎到底帶來了怎樣的感覺？
是安全，很安全的感覺，他不會傷害人。
所以，她就選擇傷害這樣給予安全的人嗎？是的，她就是這樣選擇的。
在快四十歲的時候，念之明白了人為什麼會這樣選擇。人會用潛意識的方式，告訴給予自已安全感的人，自已到底經歷了怎樣的傷害和痛苦，希望對方能夠徹底的理解和共情。在這種共情中，達到真正的親密和緊緊相連。
人的潛意識可以識別一切。
如果還是糊塗的，沈念之可能會懊悔和謾罵自已一通，讓這事就這樣過去。可是，她還是清醒了，能看到自已在崩潰之際到底做了怎樣的行為，做出了怎樣的選擇，是這些選擇，讓她更瞭解她自已，更明白自已是怎樣的人。
車子開出去，路過車站的時候，看到了老黎站在那裡。
這裡是郊區，公交車要四十分鐘一班，怎麼會不坐地鐵，是不知道地鐵站在哪裡嗎？念之心中都是疑問，但不自主的就將車子停在了車站附近，車燈亮起。
車站就一個人在等車，他認識這輛車，於是走過來，開啟車門，坐了進來。
念之知道他家在哪裡，每週末都會送隨安去那邊上課，什麼都不需要問，老黎也什麼話都沒有說。兩人就這樣零溝通的坐著。
沒有人主動打破沉默，這很罕見，這也很奇怪，但，這卻讓念之舒服。
她沒有力氣說話，也不想社交，不想和孩子的老師有任何額外的交往和接觸，在這樣私密狹小的車子內部空間，她也不想更多的講自已，更不想聽對方的故事。
只是搭車，只是同路，僅此而已。
那麼，就什麼都不用多說吧。
沒想到老黎也很默契，他上了車不久就閉上眼睛開始睡覺。他竟然睡著了，真是內心安寧啊，念之聽到他微微的鼾聲時想道。
在別人的車裡，不熟悉的人的車裡，十分鐘就睡著？一句話不解釋，不說，就這樣睡覺？把對方當做司機嗎？
而且他們不久前還在山上有了爭執，念之罵了他，還在他面前哭，他也不問，什麼都不問，就這樣，將這些秘密全部承載了下來。
像一座冰山緩緩落入海中，沒有聲音，攜帶著重物，靜靜地、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