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大部分同學的父母，李文清在那個時代裡是很講道理的媽媽。在唸之小時候，經常聽到同學們的父母動手打孩子的事情，可是念之從未捱過打。

但是，李文清的講道理，有時候比捱打還讓人難受。

校藝術節獲獎後的那個晚上，念之整個人都像漂浮在雲朵中，興奮激動的異常。她甚至不想卸妝，因為這個妝容讓她覺得被認可，讓她自由。

尋常日子裡的念之總是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容，看到任何人臉上都帶著禮貌的笑意，眼神永遠是溫和的，謙虛的。

可是，街舞顧老師說跳街舞的人臉上可以有各種表情，唯獨沒有討好的表情。街舞要非常有態度，你在音樂中感受到了什麼，就是什麼表情。

這是念之從來沒有被鼓勵過的方式。她從小無論參加什麼表演，舞蹈或者合唱，指導老師永遠都在說，笑，要笑，笑給觀眾看，眉目要帶著笑意。

能夠不笑，真讓人舒服。尤其在這個妝容和髮型之下，當她戴上棒球帽之後，額頭和眼睛都被遮擋大半，如此的安全。

念之這才發現，自己喜歡帽子。

回到家裡，她不捨得卸妝，藉口趕作業，就帶著妝容快速把作業寫完了，時不時的，拿起小鏡子看自己這張臉。

妝容是濃的，但是，她好喜歡，這種睥睨一切的樣子，不爽一切的樣子。

終於到了吃飯的時候，父親沈平看到念之的妝容，笑著調侃“化的怎麼像小流氓似的……”，念之趕緊看了一眼媽媽，李文清什麼都沒說，就像是沒有看到念之的變化。

越是這樣，念之越是感知到有事可能要發生了，這事還不小。

果然，吃著飯，李文清先是不大不小的長嘆一口氣，然後瞥了一眼念之，問“你今天感覺如何呀？”

這要怎麼回答？念之腦子裡頓時開始不斷的思索，媽媽這是什麼意思，自己今天哪裡沒有做對嗎？

李文清臉上帶著笑意，但這笑意下是模糊不清的內容，她繼續說“我今天啊，可是太長臉了。好多老師都問我，那是你女兒沈念之嗎？哎喲，看不出來呀，平時那麼乖，根本看不出來念之還有這一面……”

聽出來了，李文清女士是不高興的，儘管她表面上沒事，但這陰陽怪氣的聲調裡，非常得不爽。念之已經吃不下去飯了，慢慢放下了筷子，開始認真聽媽媽說話。

這是他們家裡的習慣，當教訓開始的時候，必須要足夠認真，足夠謙虛，雙眼要看著父母，要半低著頭，要認真的回答，不能保持沉默……

李文清舀了一碗湯，放在唸之面前，顯然，她對念之這個態度是滿意的，於是繼續教育。

“念之，你知不知道街舞來自於美國的街頭文化，是由黑人，主要是城市的貧民階層創造出來的。而這些黑人，他們的生活是怎樣的，你瞭解嗎？”李文清語氣裡充滿深刻和質疑，還有著高屋建瓴般的智慧。

一個舞蹈，而已。念之完全不知道自己觸犯了怎樣的罪責，她跟著顧老師學習舞蹈，從沒有查過這個舞蹈的背景知識。

此刻，從媽媽的嘴裡聽著，這個舞蹈簡直像是極度低俗下流的人們才會去跳的。

心臟已經開始敲鼓。

念之搖搖頭，眼睛裡都是震驚，不知道一隻舞蹈到底代表著什麼。

李文清示意念之喝湯，自己也慢慢的夾菜吃。顯然，她對念之的震驚表情滿意，她知道這說明她的話語夠重量，足夠讓孩子意識到問題所在。

“藝術，當然，不分什麼高低。人種，也沒有優劣之分。但是，我們在喜歡一樣東西的時候，需要保持一個質疑的精神，先去看看自己喜歡的是什麼，然後，再決定是否要喜歡，對不對？”李文清的問題，從來都不需要學生真正的回答。她要的，只是對面的人——聽講，點頭。

念之點頭了，但心裡都是迷惑，到底發生什麼了，不知道。

李文清看了一眼念之，說“你吃嘛，別停下來，咱們就是隨便說說，你吃你的，沒關係。”念之繼續聽話了，繼續吃飯，但是，嗓子裡像是有什麼堵住，湯好像都喝不下去。

李文清繼續說“今天我非常為你高興，看到你在舞臺上跳的那麼好，獲得那麼多掌聲，我知道，這都是你辛苦訓練得來的。”

說了這麼多的誇獎，是為了後面的轉折。念之知道。

“但是，我也不得不說一兩句真心話，為你好的話。你們跳的那支舞蹈，歌詞裡有很多的髒話單詞，你知道嗎？還有你們的動作，有些動作真的很……很，難以讓人接受，摸胸，甩胯，撫摸自己，頭部的扭動，還有極具那種意味的動作……”李文清厭惡到使勁擺手。

念之整個人像跌入了冰窟窿。原來，是這樣的……

原來自己最高興的一天，讓媽媽如此受侮辱，媽媽在同事們面前都要抬不起來頭，原來這些姿勢在她眼中這樣的不堪……

李文清忍不住扶額，繼續說“你跟著顧老師跳舞，一直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嗎？每天跳這些東西，你，你，你都沒覺得怎樣？你不知道，今天我們老師們在臺下看，大家都震驚極了，她竟然給你們教這些？校長也真是太寬容了，幸虧今天沒有家長們來，不然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鬧！”

滿頭的小辮子，還沒來得及卸的妝容，此刻，都讓念之覺得像是印在自己身上的恥辱……她的快樂，是媽媽的恥辱。

念之青春期唯一的一次反抗，也是從這裡埋下了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