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曉歡的帽子被吹落,滿頭長髮吹起,擋住了眼睛。周寧撿起帽子,遞還給曉歡。
曉歡努力按住自己的頭髮,忍不住笑,接過帽子,兩人這才第一次對視。
路燈很亮,兩個人的臉都看得很清楚,年輕的影子在退散,慢慢長出了成熟的樣子。
曉歡看看背後KTV的大門,說“他們幾個還在喝,你是回來加入的?”
周寧點點頭,又停下來說,“這本是我的藉口,但……我其實是來找你。”
“找我?”曉歡略有點吃驚。
周寧也笑了,沒有繼續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其他“你要打車嗎?要不要……走一走?”
曉歡當然答應了,兩人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中間隔著二十年的時光,這讓人覺得恍惚。聊起來這些年的變化,曉歡挑了一些大事件,搬家,留學,結婚……周寧也說著自己的過往,他同樣去留學,從英國回來後,考公,留在父母身邊,很快結婚,生子。
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周寧突然深吸一口氣說“其實我是來找你道歉的……曾經……一直想跟你說,但是當時……說不出口。”
曉歡有點詫異,“道什麼歉?”
兩人剛好走到路邊的花園,夏夜裡濃郁的植物氣息撲面而來,帶著一股輕微的腐醉氣味。周寧低頭,看向一旁,說“我讓父母知道……連累你……”
“嗨,都過去了,沒事的。沒事,別放在心上。”曉歡連忙打斷,她沒有忘記,但看到他這樣難過,也不忍他繼續揹負著什麼,只想讓他趕緊卸掉這些舊日的垃圾,輕裝上路。
夏夜的風一陣陣吹過,北方的風已經漸涼,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沒有多餘的話要說。曉歡沒有問他要陪自己走多久,就這樣走著。
曉歡看了看前面的路,走到酒店大概要四十分鐘。長長的一條主幹道街道,兩邊的小店都休息了,只有路燈亮著。
路旁開著月季花,有紅色和橙色,大朵大朵,顫巍巍,壓著枝頭。
道路溼漉漉,像是不久前就有灑水車經過,潮溼的地面折射燈光和霓虹的顏色,再反射在人的臉上。
不用回頭,也知道身後有人跟著走。聽得到他的腳步聲,略側過去臉的時候,就看得到他。
周寧在後面走,看著前面的女人。寬大的襯衫,纖細的小腿,蓬鬆捲曲的長髮,她的走路姿勢也是熟悉的。
二十年,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上一次他們一起走,在他的心裡,是在水庫周圍,也是夜晚,他們牽著手,她的頭髮也披散下來,那麼多的頭髮,捲曲又蓬鬆,頭髮這麼硬的女孩子真少見。
從那麼親暱的關係,瞬間就成為陌生人。這中間是大大的問號,一直畫在他的心裡。他有很多很多的問題想問,但此刻都已經成為了沉默。
不重要了。
突然,曉歡停下腳步,周寧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走上前去差點碰到,下意識抓住了她的肩膀。那麼纖細,骨頭明顯,肩膀和鎖骨的骨頭被他能夠完全握在手心。
曉歡原本只是躲避一塊晃動的地磚,沒想到身後的雙手靠近過來。
他們對彼此身體的熟悉程度遠超於記憶。
瞬間,曉歡站定了。周寧的手沒有放開,他同樣感到了不同。斑馬線就在前面,紅燈亮起,倒計時開始給他們計數。
周寧感受到了曉歡的輕輕顫抖,心中升起無盡的心疼。他不知道這些年她經歷了什麼,只是在這一刻,很多的悲傷經由她的肩膀、他的手指尖,傳進了他的心裡。
溫熱的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剛開始很輕微,後來再次輕輕握住,那雙手溫柔至極,像是在問“怎麼會瘦成這樣?”他不敢用力,怕捏碎她的骨頭。後來幾乎是虛握住她的雙肩,緩緩靠近,她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越來越近。
悲傷從心底蔓延開來。這雙手就像是老朋友的問候和心疼,曉歡無力掙扎,這是她曾經最熟悉的人。這是她年少時毫無保留喜歡過的人,是認真喜歡過她的人,也是她不給一句理由就從此陌路的人……
她不敢回頭,她怕看到他的眼睛,她更怕他看清楚自己的臉,看清楚這臉上寫了多少的悲傷。從他身邊離開後,她經歷了那麼多,她受盡了傷害,來自於他人的,來自於自己的。
這一刻,曉歡意識到,自己這麼多次的關係裡,和周寧的關係是不同的。這個男孩子是給予很多真誠的保護和愛意,這份關係裡,她沒有將自己置於受傷害的模式裡……但恰恰是這樣的關係,讓她患得患失,讓她總是嘗試推開對方,讓她不信任對方,讓她以最為迅疾的方式離開對方……
而越是傷害她的關係,她越離不開……因為熟悉。
原來,美好的人是來過她身邊的,只是,她抓不住。而且,永遠的丟失了……
周寧緩緩的將曉歡轉了過來,看著她的臉。已經哭腫了的眼睛,劉海凌亂,像是一隻迷路的小貓。就像二十年前一模一樣。
他曾經最喜歡的女孩子,又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根本沒有想要做什麼,他回來真的只是想道個歉,這麼多年了,他很愛自己的妻子,他的家庭非常幸福……
理智是堅固的,理智又是潰不成軍的……
這一刻,他看著面前哭泣的女孩子,再次吻了上去。就像曾經安慰她的那樣。
曉歡被吻到的瞬間,眼淚都停止了,眼睛睜大愣住。她沒有想到周寧會做出這樣的行為,會這樣瘋狂。可是,下一秒,曉歡的心中就更悲傷了。
幸福又是偷來的……只有這一刻。
如果不趕緊享受,又會偷偷跑走了。沒有未來,沒有過去,只有此刻。她抓住周寧的脖頸,撫摸著他後腦上的頭髮,回應這個吻。
一起回到酒店。
此刻已和曾經不同,少年少女時的青澀和羞澀,在此刻蕩然無存。然而身體的記憶遠超過大腦的記憶。
他們對彼此身體的渴望強烈而真摯。
太久了,曉歡此刻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感受真實的渴望太久太久了……原來,一個男人渴望自己,是這樣的感受。
原來,景睿的假扮是那麼的明顯。
真和假之間,原來如此容易分辨。
黑夜裡,窗外的風吹進來,他們是最熟悉彼此的人,他們是最親暱的人,他們也是明天就會分開的人。他們彼此都知道,這只是意外的一次,最後一次。
就像是明日要奔赴刑場,死亡的即將到來,讓此刻的生擁有了濃重的色彩,讓此刻的時間更為綿長和深刻。
結束和死亡是同樣的質地。只有在他們的面前,人無可隱藏,拿出心底所有的力量,面對自己內心的渴望。沒有任何的羞恥可言,沒有任何的遮擋。曉歡感受到充分的安全,黑夜裡的另一個人能夠徹底接納和承載自己。
他們一起走在臨別的夜,走在無法言說的秘密裡。他們選擇這樣做。他們將自己徹底交給彼此,承擔內心的懲罰,或者……毫無懲罰。
這就是內心真實想要的,他們不願揹負任何。
以一種永別的姿態,接近死亡的方式,給曾經的愛人表達沉默在心中已久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