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曉歡向母親張小琴提問時,張小琴就很緊張,她的眼珠滴溜轉,像是沒有任何準備就被老師當眾提問的學生,不知道該怎麼編個答案才能讓老師高興,放過自己。
“我又哪兒說錯話了?”張小琴帶著委屈更有三分不滿意在問詢,想找顏齊當救兵,可是這時候顏齊在洗手間。
張小琴起身倒了杯水遞給曉歡,說“你啊,就是太敏感,總在我這說話的兩三句裡找漏洞,其實我哪兒有那麼多意思,我是個有口無心的人,根本沒有多想。你呢,就把我的話剝開揉碎了想,然後在這雞蛋裡面挑骨頭。”
曉歡接過了水杯,低著頭看水杯裡的水晃晃悠悠,沒有說話。
“曉歡,咱母女倆一見面就吵架,我真是不想這樣了。唉……”張小琴也很苦悶,她對這個女兒有點怕,就像是看著領導的感覺,她們之間不像母女。
曉歡摸著杯沿,說“媽,我生下來以後就沒跟你待多少時間,上學才接回到你們身邊,想讓我和你親,恐怕難。畢竟,我那麼多想找你的晚上,你也不在。我覺得我們關係能處到現在這一步,已經不容易了。”
張小琴聽到這些心裡也倍感委屈,說“那時候你爸每天忙成那樣,我生了你之後身體一直不好,當時又從廠裡食堂出來,和你趙姨開飯店,那飯店哪裡是那麼容易的,起早貪黑……”
“所以,現在說這麼多,還是讓我多理解你,是嗎?”曉歡抬頭看著媽媽,“媽,我跟你說個感覺,是我的感覺,也許不是事實,但我的感覺沒法否認,那就是——我覺得其實你也並不想和我親近,甚至說,你在故意忽略我。”
這種對話是少見的,在她們之間。
她們曾經有互相抱怨,有爭執、有大哭大鬧,但是沒有這麼平靜的說話,說出自己內心巨大的失望。
曉歡也吃驚於自己的這種能力,她想起了自己的諮詢師。
是因為在諮詢師面前,不斷的被鼓勵著說出不滿,而且對方永遠都是能夠承接住的那個人,慢慢的,曉歡竟然習得了這種能力。
張小琴愣住了,她聽到了巨大的指責,但是因為對方的態度實在平靜溫和,她一時反應不出來該如何應對,整個人處在巨大的震驚之中。
曉歡再次問“媽,我感覺到的是事實嗎?”她的眼神像個十幾歲的少女,看著媽媽,問一件接近心碎的問題。
第一反應是否認,對張小琴來說,她想完全否認這樣的說法,可是不知為什麼,她今天做不到否認。有一股悲傷纏繞住了她,她想掙脫掉,卻抬不起腳。
她慢慢的坐下來,平靜的說“曉歡,我們倆之間,確實不輕鬆。我生了兩個孩子,顏齊哪怕出生後還做了幾次手術,按理說應該讓我費盡心神,但……生你的時候……”
“你說過,我是難產,生了兩天三夜,你幾乎疼死過去,那時候也沒有無痛生產,只能自己扛。”曉歡知道媽媽想說什麼。
張小琴搖搖頭,突然一絲苦澀的笑出現了,她撇過頭看曉歡,眼神裡帶著冰冷的自嘲,說“懷著你的時候,你爸就和醫院裡的護士長睡一起了。”
顏齊端著水果走進來,聽到這個爆炸的訊息,吃驚的坐下來,“媽,你說的是誰?我認識嗎?”
張小琴繼續苦笑,說“你們都沒見過,後來調走了。你爸那時候是鐵了心的想離婚的,覺得和對方更有共同語言,紅顏知己。我,大著肚子,他想的是這個……我當時差點走上絕路。我想好了,生下來就離婚。可是,生產後我的身體非常差,重度貧血,而且你爸那麼忙,我就自己帶孩子,沒有一個人幫我……曉歡吃不飽,天天哭,一直哭,我沒有連續一個小時合過眼……”
曉歡並沒有力氣再去同情媽媽,聽到這些陳年舊事,也只是麻木的聽著,曉歡說“媽,你是希望我理解你的苦,我們倆之間,比苦大賽你是冠軍,所以我們之間的問題我多擔待,你也是第一次做媽媽,不容易,我差不多就行了,是嗎?”
這是非常衝的語氣和攻擊式的姿態了。
“我想過掐死你。”張小琴默默的繼續說,“然後自己去死。就差一步,就只差一步,你大姨那天突然來看望我……她如果晚來十分鐘……”
在記憶的深處,張小琴還記得那天姐姐是多麼驚恐的看著她,緊緊抱住她,說她不能再這樣下去,她需要好好休息,堅決要把曉歡帶到鄉下養一段時間。趕緊又找人來照顧張小琴,讓她睡覺。
不記得睡了多久,昏天黑地的睡覺,醒來後整個人也是發矇的,智商大幅度下降,很多人都以為她要徹底的瘋了傻了。顧尚榮這時候才跟醫院請了假,回家照顧妻子。他知道,這是重度的產後抑鬱,對大腦都產生了傷害。
從醫院開了抗抑鬱的藥物,貼身照顧,張小琴因為藥物的刺激迅速的發胖,整個人腫的像是一個白麵饅頭。反應也遲鈍,工作也請了假沒法去。偶爾稍微清醒些的時候,整個人就大哭,發瘋似的哭……
所有人都覺得可能沒辦法了,這個人沒救了,得送到精神病院去的時候。張小琴失蹤了。全家人報了警,到處找她,她身無分文,甚至連鞋子都沒穿,能走到哪裡去,甚至還跟河道打撈屍體的人也詢問過。
一週後,在鄉下姐姐家附近,有人找到了渾身髒兮兮的張小琴,她赤腳走回老家,一百七十多公里,不知她如何走去那裡。
她去看孩子,一直在找她的孩子。鄉下有個放羊娃好心給了她口吃的,將她帶回村子裡,有人認出了那是嫁到城裡去的張小琴,張家特別有本事的二姑娘,怎麼會淪落成這個樣子……
張小琴被找到後,緊緊抱著女兒顧曉歡不肯撒手。她大吼大叫,不許任何人碰她,也不許任何人搶走孩子。可是,最終還是被醫生帶走,這次是真的帶去了精神病院。
又過了一年,張小琴才病情好轉,回到了家裡。而顧尚榮的那段外遇也悄然消失,那個護士長離開,同事們之間的閒言碎語不堪忍受,顧尚榮的臉面也掛不住。然而畢竟顧尚榮技術和地位高,時代對男人也格外寬容,受傷的是女人,承受的亦是女人,被迫逃離的還是女人……
這些曾經的過往,在顧家是從未提及過的。
此時張小琴想到了這麼多,依舊沒有說出口,她只是回頭看向顧曉歡,說了句“送你去鄉下,是救你,也是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