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陳設計師的時候，念之已經是掛著臉的。
但這設計師明顯見過世面，並不在意客戶的情緒，反而很有禮貌和分寸的詢問念之是否願意在樓下的咖啡店談一談。
都是打工人，他也是受人之託，念之看得出來。不願意為難這個人，於是答應了。
對方倒也開門見山，態度不卑不亢，直接說明來意，確實是陸銘委託他來的，他們之間關係很不錯，也有利益往來，是很好的朋友。
陸銘說妻子有個舊房子要裝修，定金都直接付過了。這個舊房子的設計圖紙，還有戶型圖，他們公司裡都找得到，於是已經做好了圖和方案，一切都不需要念之操心，只是過來詢問看看，是否有細節上的更改。
三份方案，在這麼小的房子裡，還能做出這樣的細緻考量。
專業程度果然是不一樣的，而且對這種舊屋的水電、排線、牆體老化程度，優點缺點全都早已知曉。
拿出的三種方案也是細細考量過，完全為著念之的居住體驗服務。
理智上來說，這是很簡單的判斷。為著自己好，為著擁有更好的物質體驗，這是非常簡單的一道選擇題。
但是，感受上來說，不舒服。
念之說不清自己哪裡不舒服。但這是一種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感覺。這就是和陸銘生活在一起的感覺。
大腦覺得非常好，沒問題，一切都很好，應該知足，應該幸福。
感受卻覺得不對勁，不舒服，到底哪裡不舒服，說不清楚。
這麼多年了，念之一直就在這種彆扭的感受，錯位的狀況裡生活。
若是以前，她一定會聽從自己的大腦，畢竟，大腦夠聰明，大腦懂權衡，大腦懂利弊。大腦才知道什麼是實際的、真實的好處。
但是，念之有了變化。她不太想聽從大腦的聲音，她想聽從感受的。
跟著大腦活了這麼多年，並沒有活的多麼快樂，可見，這大腦的作用，也就那樣。
設計師一直在講解圖紙，嘴巴一刻沒有停，張張合合。他看著對面坐著的女人，眼睛盯著電腦，時不時的看著他，也點頭，也跟著聽。但就是覺得這個人其實在走神，沒有真正的在聽，因為她的反應是出離的。
早就聽說過陸銘的妻子很脫俗，但是沒想到見了之後，最大的感覺是，這個人的身上幾乎沒有什麼煙火氣，不知道在想什麼。
而且這對夫妻也夠奇怪的，老婆要出去住，老公還給幫著裝修房子。
陸銘怎麼會這麼愛她？一點兒看不出來這女人有什麼本事，讓男人為她做到這個地步。真厲害，越是不把男人放眼裡，男人反而越是上杆子。
陳設計師不時打量著念之，心裡的盤算也來回好幾圈。
終於解說完了方案，等著念之給個意見。
念之喝了口咖啡，說“辛苦了，謝謝你做了這麼多。能看出來你非常專業，而且非常用心……”語氣裡意見有著轉折的意思，“但是，我不需要。”
什麼意思，拒絕了？
陳設計師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是覺得還有哪裡不太滿意嗎，咱們可以慢慢商量。”設計師沒有明白到底問題出在了哪裡。
念之搖搖頭，說“不是，我覺得很好，我非常喜歡，尤其剛才對衛生間和廚房的改造方案，我非常喜歡，但是……我不想要。”
啥？這是啥意思？
也算是見過很多客人了，陳設計師自認為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和建議他也都能應付，只是，這樣說話的人，確實太少見。邏輯不合理。
念之繼續解釋，“我跟陸銘說過，這個房子的裝修不需要他參與。我說過——至少五次。但是他聽不見，所以，希望你轉達給他。也許你說的話他能聽見。”
好吧，夫妻倆鬧矛盾，拿他當中間的一環來回踢了。但是也不算虧，陸銘給出的定金是不會再還給他了。所以陳設計師依舊是非常好的風度，寒暄了幾句，禮貌的離開了。
念之從咖啡館走出來後，就把手機關成了靜音。然後立即去了旁邊的商場，買了一個新的手機，立即辦了張新的手機卡。
將新的號碼發給了隨安，並讓她保密。這個新手機開著震動提示，任何時候隨安的電話能夠打進來。
自己需要真正負責的，在這個世界上，也就是這麼一個人。
其餘的成年人，念之不覺得自己對他們有責任。
看了一眼舊手機，果然已經有十幾個未接來電了，陸銘打過來的，還有七八條微信通知。
不想看。念之選擇鎖屏，讓螢幕再次變黑，那些訊息就沒有辦法進來。
選擇權，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決定權，也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走回去的路上，念之心情變得輕鬆起來。多出一個手機號，竟然像是給自己的心多出了一個空間，她沒想到是這樣的感覺。
以前多少年了，她都是秒回資訊的人，生怕錯過任何資訊和電話。手機裡的紅點提醒，她也會立即點掉，否則就是不舒服。
現在，關了靜音，然後按掉螢幕。那個世界就是安靜的，是否選擇開啟的權力，在唸之的手中。
她好像很多年都沒有擁有這樣的權力。也許周圍人是強勢的，但自己在這個環節裡也是配合的，成全了他人的強勢，與他人合謀欺負了自己。
自己的責任無可推脫。
想到婚禮的選擇、日期的選擇、穿什麼樣的婚紗……當年在做這些決定的畫面突然湧了上來。雙方父母還有念之和陸銘一起商量，大家都喜氣洋洋，然而念之卻坐在角落，聽著他們“大人”在做決定，還有陸銘不斷的決定著，他代表著一切。
當時念之覺得很幸福，什麼事都有他人為自己操心，為自己決定，真好啊。
但現在回想那個畫面，其實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化。
很細微的變化……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人物，只是一些視角發生了變化。念之就看到，所有人也沒有問過念之的意見，雙方父母每次詢問的眼神，也只看向了陸銘，聽他有什麼想法。
對念之，大家就是疼愛的看了兩眼，而已。
原來，從那麼久以前開始，念之就失去了自己的聲音……想到這裡，念之除了憤怒，更多的是悲傷。看到舊手機再次亮起螢幕時，念之按下了關機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