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腦的反應速度慢於感受的速度。所以，儘管感受到了不對勁，不舒服，曉歡的動作還是下意識的跟隨著媽媽腳步移動了。

很多人在看著，不能發火。妹妹的婚禮，不能發火。媽媽已經不高興了，先順著她。這樣已經成為習慣的經驗引領著曉歡的腳步，已經走到了更衣室。

更衣室有個簡單的換衣間，簾子開著。外面的化妝臺燈還亮著，桌上亂七八糟放著一堆的化妝品，屋子裡脂粉味很濃，窗戶是焊死的，這裡看來是酒店的一間儲物間改造，外面應該是樓梯，一點兒光線都透不進來。

化妝臺鏡子也髒兮兮，上面還有人試過口紅色號的痕跡。七八盞圓乎乎的燈亮著，上面覆蓋著一層灰塵，這間屋子使用頻率很高，但是衛生狀況卻挺差，地上還有之前使用者的扔著的鞋盒，甚至還有誇張的假水鑽項鍊。

也許是因為曉歡常常透過鏡頭去看待世界，職業讓她的觀察力變得越來越敏銳。到了這個場景後，她下意識的觀察了整個環境後，就有點想後退。

“咱們換個地方說話……”曉歡想走出去。

張小琴卻一把將曉歡拉了進來，還往前推了一把，然後重重關上門，說“就這兒能換衣服，還要去哪兒？趕緊吧，你看你身上這衣服，怎麼這麼舊？”

曉歡剛好看到鏡子裡的自己，衣服是略顯舊了些。因為自己沒有化妝，在這燈光的映襯下，臉色更顯得暗沉。

就在這裡，曉歡還從鏡子裡看到了背後的媽媽，她的嫌棄表情。

這表情，曉歡太熟悉了。無數次從媽媽的臉上看到過，每次考試成績出來時，她就是這個表情，曉歡青春期長痘時，她就是這個表情，曉歡談了個外國人當男朋友，她也是這個表情，曉歡回到國內，準備給人拍照生活，沒有個穩定工作時，她也是這個表情……

但這是第一次，顧曉歡從鏡子裡看到，媽媽在看著女兒的背影時，也這般的嫌棄厭惡。

她都三十多歲了，怎麼在這一刻，和十五歲時的自己沒有任何區別。永遠無法被討好的媽媽，永遠需要先被安撫的媽媽……

可是，顧曉歡畢竟是長大了。她慢慢坐下來，說“我不換，今天我就穿這樣。”

張小琴瞬間著急了，幾乎是衝過來般走到曉歡面前，說“一會兒要拍照！所有人都穿得喜氣洋洋的，顏齊一會兒也是要換敬酒服，就你一個人一身灰了吧唧，皺皺的衣服，你要幹嘛？”

曉歡不說話，抬著下巴看著媽媽。

張小琴更急了，繼續說“這些照片會沖洗出來，以後要放在家裡的，你，你就穿成這樣？你平常也不這樣啊，平時你穿多好，今天干嘛非要鬧啊？”

曉歡慢慢的說“我沒鬧，我覺得我這樣挺好的。今天不想換衣服了，我也不是主角，給顏齊做個陪襯挺好的。”

張小琴快步走到旁邊的桌上，拿起準備好的禮服，是一套淡藍色的吊帶長裙。她幾近討好的將衣服放在了曉歡的手裡，說“趕緊換了吧，塗個口紅就行，一會兒你們姐妹倆肯定要拍合照，大家高高興興的，多好。咱們全家還要拍合照，全家福，你就幫個忙。”

如果說曉歡有什麼變化，那就是以前她一定是掀桌而起，開始和媽媽吵。但是做了這麼久心理諮詢後，她開始長出一種能力，穩如老狗的能力。

就像她的諮詢師，溫和又堅定。

曉歡搖搖頭，說“我不換。我覺得我現在這樣很好，甚至，不塗口紅也非常漂亮。我沒有想到你是要讓我換衣服，我才跟著你過來的，如果我早知道，我不會跟你進來。”

“你要幹嘛？要讓所有人看我的笑話是嗎？你們姐妹倆，顏齊根本就沒跟我們商量，拿著錢就去買公寓，她說要給自己買車借的錢！這是胡鬧什麼？她結婚後，那房子你們姐倆不是誰來住都行嗎，這點事至於要今天當著所有人面說？”

曉歡聽明白了，是顏齊自己決定要買的房子。父母並不知道。聽到這裡，曉歡忍不住笑了，說“你是覺得丟面子了……”

張小琴氣不打一處來，繼續說“她真是頭腦發脹，現在誰買酒店公寓？產權沒有七十年，而且水電還是商業的，貴的要死。再說吧，就她那點工資，還要每個月給你還貸款，還的起嗎？真是，腦袋裡進水了。而且，你結婚了，你有房子，送你房子幹嘛？鼓勵你自己一個人出來住啊？晦氣！你們趕緊退了吧，別這樣瞎胡鬧。”

不想繼續聽了，一個字都忍不下去。曉歡突然笑了，她想，真想錄下來給諮詢師聽聽，面對這些實際的事情時，到底要如何情緒穩定。做不到。

在心理諮詢師那裡一年的努力，見媽媽一天，就全部破防。

然而這一切在張小琴的眼中，看到的卻是曉歡油鹽不進，而且還冷笑，非常嘲諷。張小琴一把拉住曉歡，說“你真的不換衣服啊？”

曉歡看著自己的媽媽，認真的看。

她發現她的皺紋很深，卡粉了。不知道今天是哪個化妝師給化的妝，塗了多少粉底液去蓋皺紋，真是欲蓋彌彰。雙眼皮膠也有一個快脫落了，當表情震驚時，眼皮也跟著皺了起來。

曉歡問“媽，你知道我多少小時沒閤眼嗎？”

張小琴愣住了，她沒想到顧曉歡會這麼溫和的問她這樣的問題。

“三十個小時。”曉歡又笑了，“前天，酒店突然通知我，這個大廳電路出了問題，要臨時更換大廳。我想了各種辦法，甚至想好如何挨個通知賓客，或者如何在門口設定歡迎臺，重新一一引導，甚至，我還找了所有的人脈，聯絡電工，各方面排查……我甚至想辦法聯絡到了當年這個酒店的建築單位和設計師……”

原本是笑著說的，不知為何，說著說著，委屈瀰漫了上來，哽咽了。

這些事情，顯然張小琴完全不知道。

“那是我妹的婚禮，我得負責到底，那是——我親妹妹。我答應了她幫她的，我要說話算數，她從小就最信我。”曉歡的眼淚滑落，擦擦眼淚繼續說“我都快要累死了，我沒有力氣換衣服，要拍照就拍吧，我不覺得我給誰丟臉了。我就是這個樣子，你如果接受不了，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

曉歡開啟門，又跟張小琴說“那是顏齊送我的房子，給我一個人的。這是我成年後收到的最大的禮物，我開心，我驚喜的想尖叫，坐在那兒的時候，我滿腦子都在尖叫，我有自己的房子了。我給你們買了房子，我住在景睿的房子裡，我自己……我從沒有給自己買過房子。”

眼淚大顆大顆的掉落，曉歡用手背狠狠擦掉，說“酒店式公寓怎麼了？我喜歡得不得了！”說完，離開了。

張小琴一臉的懵，站在這個更衣間裡，她突然想起一些事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