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歌契星的模擬日光也照不亮這個地方,從高窗外擠進來的光亮不斷被黑暗吞噬,只能看清工藝複雜的地毯紋案,這裡只站著兩個人,背對彼此,不肯互相靠近一步。
“女皇陛下有何事吩咐?我今天午後還有課要上。”蘭漠面朝高窗,站在光裡,平日隨意散亂的金髮在此刻束得整整齊齊,鏡片底下的金眸微微眯著,即使外面的光線刺眼,他也不願意轉過身。
被稱作女皇的女人暗暗深吸一口氣,從黑暗中緩緩轉過身,望著蘭漠的背影,她淡淡地說:“聯邦不會給我們很多時間了,不管表面再怎麼平和,他們始終是一條野心勃勃的瘋狗,只要找到了機會,就會不計代價撲過來。”
“所以?”蘭漠嗤笑一聲,笑聲裡滿是厭煩和譏諷,不關心也不在乎,而且並不以禮相待。
女皇似乎早已習慣蘭漠的態度,沒有因為蘭漠的不敬而做出反應,她垂下眼睫,又說:“我擔心實驗的進度太慢,所以希望投入更多的實驗體,為實驗所用,來源我會想辦法,只要趕在聯邦先動手之前送出去一批實驗體,潛伏在聯邦之中,我們就有了談話的資本。”
蘭漠一點一點攥緊自已的雙手,聲音卻聽不出任何異樣,他說:“我拒絕你的提議。”
“為什麼?你在心軟什麼?眼下這種情況應該以大局為重,”女皇的眼角抽動了一下,雙唇抿緊,“內閣那些人已經在逼我了,他們認為這是蝕本生意,認為我瞻前顧後,思慮過多,有一半的貴族企圖抽回資源,簡直是一群......”
“那你呢?設法避戰是為了平民?還是貴族?”蘭漠的指甲深陷自已的掌心之中,在下一刻陡然放鬆,指尖微微顫抖,“還是為了你那岌岌可危的皇位?”
無形的火焰纏上女皇的雙眸,她被這話激得往前邁一步,但始終沒有觸及往下走的臺階,她說:“事到如今我不再妄想和你解釋,但你能不能聽我的話一回?就算我懇求你。”
“然後和泇元一樣躺進無價的冰棺裡?!他為了實現你的理想,自願踏入地獄,你又為他做了什麼?打造一口自欺欺人的冰棺,將他桎梏在日漸腐臭的皇室權利中......我可不一樣,皇姐,我絕對不會重蹈覆轍。”蘭漠猛然轉過身,盯著和黑暗融為一體的女皇,語氣從激烈到冷漠,表明了自已的態度和選擇。
蘭漠揹著光,終於看清了高階之上的拉文娜,她和他同樣擁有一頭金髮,但眼眸是橙黃色的,分明比純金色的眼瞳更為柔和,但裡面看不到半點柔情和暖意。
“蘭漠......我,你是我的親弟弟,你比皇位更重要,但如果我守不住這個位置,我就無法守護你。”拉文娜的細眉皺起,試圖讓自已的語氣更為親切,但常年居於高位,不但語氣沒有和緩,神情也十分嚴肅。
“......泇元也是你的親弟弟,還是我的親弟弟。”蘭漠咬牙說完,轉身快步離開,脫離這令他窒息的黑暗。
黑暗重歸寂靜,拉文娜驟然跌坐在皇座之上,胸膛已經結痂的傷口被蘭漠的話語撕開,所有的剋制都崩潰開來,她倉皇捂住自已尚未生出細紋的臉,卻沒能攔住眼淚,也沒能堵住令她自已都厭惡的汙血流了滿座。
曾經年少憧憬的皇座,她終於坐上去之後卻不再滿心歡喜,鑲滿珠寶也掩蓋不掉上面的血腥味——那是泇元的血肉換來的。
恍然回神,沒有汙血,眼淚也流乾,這裡只有她自已一個人,意志和身軀慢慢沉陷進無聲的黑暗裡。
·
實戰交流會結束後的一天,戰鬥機甲駕駛系的學生都休息了,任玄瑾本想用這個時間做點別的什麼事情,但是洛琳纏著他問了很多話,他只能不耐其煩一一回復。
“我需要的資訊都差不多了,你想要在整個學年結束之前回來聯邦嗎?”洛琳端詳著螢幕上滿滿當當的資訊,十分滿意,他戀戀不捨抽回目光,將視線移向任玄瑾,“在帝國能找到令你滿意的對手嗎?正式比賽已經在佈置場地了,你可以去玩玩。”
任玄瑾在腦海裡將伶給的資訊翻來覆去好幾遍,眼下怎麼也不可能提前回去,他不動聲色和光屏上的洛琳對視,說:“回去之後呢?我能正式進入聯邦軍部?僅憑一些檔案和資訊,是扳倒不了帝國內閣那幾位大臣的,女皇都自顧不暇,前些年清理任家都看起來費勁。”
洛琳聞言變色,藍眸暗了下去,再次看向任玄瑾的時候已然改變了一些想法,他沉聲說:“如果真的開戰了,你希望去戰場第一線?以什麼身份?我很欣賞你,但你的想法太過......瘋狂且不計後果,你看起來不像是為了向帝國復仇而犧牲自已性命的蠢貨。”
“斯蒂文先生,你是如何獲得政權的呢?”任玄瑾一隻手撐著自已的腦袋,冷色眼眸之中看不出什麼情緒。
洛琳微微轉動藍眸,繼而恍然大悟,他臉上露出了往日慣有的淡笑,說:“確實,想要在聯邦立足,並不只有做生意一條路可走,你很聰明......以高風險獲取高利益,那你應該儘早回到聯邦的主星上,我可以為你做些準備。”
任玄瑾的眉頭略微一挑,沒想到繞來繞去還是回到這個問題上面,可是他還未想到一個相當恰當而且無可辯駁的理由,頓了幾秒,他說:“帝國依舊是個龐然大物......不過我恰恰遇上了一個志同道合的,地位不低的人。”
洛琳一時半會不太理解這話,他還想開口問清楚,任玄瑾就已經切斷了聯絡,光屏消失了。等到洛琳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任玄瑾是拒絕了他的提議才說的話,可是任玄瑾為什麼會拒絕?聽著也不像是一個用作留在帝國胡謅的藉口。
·
已經過了休息日,又要開始上課,塞拉芬娜和皚確分在一個班級裡,自然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她總覺得這幾天皚確看著總是心不在焉,雖然表面上根本抓不出差錯,甚至稱得上安分,但是以她對皚確的瞭解,這才是真正的不安分。
“那天之後你就怪怪的,又在想著做什麼事情?”塞拉芬娜不喜歡玩猜謎遊戲,向來直白的她問出了口。
皚確的記憶被拉回那天,他不由失神暗笑,藉著塞拉芬娜看不到的角度,垂著眼眸,暗暗在腦中重映著那一幕,好像是自已珍愛無比的藏品,怎麼看都不夠。
滿腔馥郁,滿目潔白,他自信滿滿靠近獵物,自以為已然全域性掌握,但卻在獵物一個眼神和一句話之後,自願把自已的軟肋露出,把利刃交予對方的手上,沒有給對方喘息的機會,也沒有給自已後退的道路。
回去之後他冥思苦想許久,為什麼象徵純潔和乾淨的白色也能如此惑人心神?他更情願是自已思想汙穢。
“找到了更有意思的事情而已,不會影響你的計劃,不過......”皚確側目一瞬,又收回視線,將腦海裡那些魂牽夢縈的畫面鎖回去,“我覺得你的計劃不堪重用了,與其這麼小打小鬧,慢慢成長,不如抱牢了貴族的大腿,以求不被送回垃圾桶裡。”
塞拉芬娜清楚自已不善於計謀,所以很多事情都願意聽皚確的建議,但是她的尊嚴不允許自已向貴族低頭,她立即橫眉說:“攀上了貴族之後呢?任憑他們當狗一樣使喚?然後惶惶不可終日,害怕自已失去價值,等待那些貴族重新將我們送回依蕾託星?!皚確,我知道你比我聰慧,但為什麼不能憑藉實力獲得他人青眼?一個學年的時間足以證明很多事情,之後我們就能爭取到更多留在這裡的時間,攀炎附勢的話......又和那些貴族有什麼不同?”
皚確聽到這樣話幾乎要嗤笑出聲,他以為塞拉芬娜來到這裡能變得頭腦清晰一些,至少明瞭如今的形勢,但是現下一聽,塞拉芬娜在這裡的日子過得太舒服,變得愈發天真且愚笨至極。不過他沒有為此動怒,尚且將她當作同黨,所以願意把話說明白。
“實力?塞拉芬娜,你到現在還覺得帝國會在乎那點實力?還是說我們來到這裡意味著能被一視同仁?睜開眼睛的看看吧,別說學院裡了,奧歌契星上會有多少個平民存在?”
“為什麼聯邦主星上只有首腦而沒有皇位?聯邦主星球居民人數尚且能貴族和平民平分,這裡呢?他們擺明了說,不是貴族就滾出去,然後貴族之上呢?是永恆不變的皇室,這裡是奧歌契星,沒有權利就是垃圾,有了權利但低微也是垃圾。”
“不要以為自已有點能力就會被發現,沒有人會去垃圾桶裡翻出無價之寶,就算你天賦異稟,依舊只能乖乖躺在垃圾堆裡,和垃圾為伍。”
“你想要的是理想還是折不斷的骨頭?塞拉芬娜,不要把決定權給別人,再磨磨蹭蹭下去,恐怕你連趨炎附勢的機會都沒有。”
皚確轉身離開這裡,留塞拉芬娜怔在原地,剛剛她滿懷怒氣勸說皚確,顯得自已義正言辭,但沒想到自已才是那個踟躕不前的膽小鬼。皚確的思緒非常清晰,早已做出決斷,可她呢?總以為能有最理想的選擇,若是她能夠擁有決心,怎麼可能只是小打小鬧?
分歧總會出現,但是為什麼會出現?緣由並非選擇不同,並非性情不同,更不是理想不同。
他們都已經忘記當初為何會同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