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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清明

長安一場叛亂餘韻已消,離人屍骨未寒,一轉眼,又是一年清明時節。

新皇繼任,還需祭祀山河、祭奠先祖,祈願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以示即位正統。先前因著處理叛亂遺留下的攤子,蕭謹的祭祀大典遲遲沒能舉行,眾臣一商議,決定將大典定在了今年清明,順道告慰死在叛亂中的亡靈。

垂柳送春別故人,細雨長澤寄離恨。

蕭謹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邊上的小太監剛好呈了一份摺子上來。

“陛下,這是禮部的大人寫好的大典祝詞,陛下請過目。”

蕭謹擱了筆,神色淡然,瞧不出情緒來,他接了摺子,目光冷冷掃過上邊兒的筆墨,嘴上說的卻是旁的事:“子衿他……離京了?”

小太監木然了一瞬,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蕭謹說的人是誰,小心翼翼地如實答話道:“是,聽人說,是三日前走的。”

劉亦然走得安靜又決然,處理完家中喪事,便獨自悄然去了,沒有驚動任何人,連宇文顥也不曾告知。

他們都經歷了太多事,早已不復少年時的意氣風發,蕭謹在想,若是早幾年的劉亦然,離京時該恨不能讓長安所有人都知曉,然後大開筵席,請了他一眾朋友來替自已吃酒餞行罷。

蕭謹眼翳下劃過一絲遺憾,只低聲“嗯”了聲,便再沒了聲。

一場叛亂幾乎耗盡了皇城的氣力,蕭謹繼任後便給朝廷甚至後宮來了次大換血,為以防後患,他身邊帶的都是身世清白的新人。

小太監不懂帝王心,只能小心翼翼地尋些好訊息說與蕭謹逗他開心:“陛下,北疆大捷,燕景王班師回朝,已經抵達京城,要不要召王爺進宮,陪陛下說會兒話?”

蕭謹放下了手中摺子,語氣依舊淡淡:“不必了燕景王護國有功,應當讓他好好休整才是。不日的祭祀大典上,有的是時間敘舊。”

小太監頭愈往下低了些,他不敢抬眼看蕭謹,生怕被責罰,只能唯唯諾諾地道:“是,是奴才考慮不周了。”

看出了小太監的侷促,蕭謹幾不可聞嘆了聲,道:“祭祀大典疏忽不得,有些繁文縟節的東西還需熟悉一番。福祿,你再陪朕去看看罷。”

小太監面色緩和了不少,欣喜應道:“是,陛下。”

“長安一場叛亂都過去三月了,炸出多少奸佞且不提,沒想到三王爺身邊的那侍衛黎澈竟當真是宋璃月她弟弟。劉御史冤死江南,現在二公子也遠赴西南了,誒,造化弄人,主子,你說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楊子義擦拭著劍,嘴上邊抱怨著。他們離京許久,不曾想再回來時,長安已不是他們熟悉的模樣。

“不過話說回來,太子殿下藏得是真的深,這才上位沒多久,朝廷上下已經被他整治得差不多了。這手段,嘖,倒比先皇還要雷厲風行得多。”凌豫辭不接他的話,楊子義只能自顧自接著道。

凌豫辭看著西南呈來的軍報,程昱無心同沈懿澤打,多半還會找藉口推了這苦差事兒,他憂心的是,後邊兒蕭謹會指派誰去江南。

“先皇遇刺崩逝,殘局下總要有人挑起大梁。殿下志不在皇位,那種時候卻不得不接手這爛攤子,只能說時也,命也,我們誰也怨不得誰。”凌豫辭心裡想著事兒,卻還是分出心神來開導了楊子義一句。

楊子義停了手上動作,時常掛著笑容的臉上多了點兒失意,話語懨懨地道:“主子,若是三王爺沒有這麼做,待我們再回來時,是否一切都能如從前?”

凌豫辭放下手中軍報,楊子義鮮少會有這麼失魂落魄的時候,最近他們經歷的事兒,屬實太多了些。

“朝堂中禍根包藏許久,變數太多,就算沒有蕭泠,也總有人會掀起些風浪,我們改變不了什麼。與其哀悼過去發生了什麼,不如看看眼下和未來,我們能彌補些什麼。”凌豫辭寬慰道。

“主子,你說的這個人……是沈明燭麼?”

楊子義的話接得急切又直白,叫凌豫辭一時沒反應過來。

凌豫辭啞然,他沉默了一陣,反問道:“楊子義,若是皇上派你去鎮壓大齊餘黨,你在江南同元霽對上陣時,該當如何?”

楊子義再度擦拭起了他的劍,神情認真,像是真的在思考凌豫辭拋給她的問題。良久,他苦笑一聲,氣餒道:“我不知道。主子,在過去的十年間,我是真心拿他們當朋友的。”

他們走到如今這一步,許多答案都是無解的,再怎麼遺憾和不甘,也終究無可奈何。

正說話間,有人輕叩響了書房的門。

宋璃月探了個頭,得了凌豫辭的應允,才邁步走進。她換掉了那一身衙門的衣服,久違地,換上了女子的裝束。

楊子義愣了一瞬,饒有興趣地打趣:“你這是……被錦衣衛掃地出門,準備回來繼續掃地啦?”

宋璃月難得沒再同楊子義吵嘴,她朝著凌豫辭深深拜了一禮,言辭懇切:“這麼多年多謝王爺的照拂,如今屬下心願已結,便不再叨擾王爺了。今世之恩,來世屬下定結草銜環來報。”

一言畢,宋璃月決然掀袍跪了下去,隨即又朝著座上的人磕了磕。

凌豫辭二人均是訝然之色,不等凌豫辭說話,楊子義先急切開了口:“不是,離了王府,你還能去哪兒呢?”

“去邊關,去山野,去那些需要我的地方,天下之大,我便四海為家,泱泱大周,總會有一處我的容身地。”宋璃月起了身,一席話從容與共。

“可是……”楊子義才開了個話頭,便被宋璃月打斷了去:“王爺,我本從苦難中來,見過了太多餓殍遍野、白骨千里,如今一朝戰爭再起,不知又該有多少無辜百姓置身於水深火熱中。

“當初若非凌將軍救我一命,我早已是野外孤魂了。留在長安,也是想借錦衣衛之手尋找我弟弟,如今阿徹已死,我想……盡我所能,懲惡揚善,就像凌將軍一樣。”

宋璃月說得平淡,卻字字鏗鏘,說得楊子義一時沒了話音。

桌案上的熱茶浮動著清香,忍冬花在茶水裡沉沉浮浮,悠然地打著轉。

“這是你的決定,想好了,便去做吧。”凌豫辭道,“江湖多險,璃月,無論你在外面遇到什麼麻煩,燕景王府隨時歡迎你回來。”

宋璃月眼中閃過動容,又很快沉了下去,她抱拳,只道:“多謝王爺,屬下告辭了。”

待宋璃月離去了,楊子義才恍然回過神來似的,忙道:“主子,我去送送她。”

宋璃月走出去沒多遠,楊子義追過來得很快,還未見其人,便先聽得他喊:“璃月!等一下!”

宋璃月駐足,一回身,便見楊子義著急忙慌,連多幾步路也不願走,直接翻過欄杆躍到她的面前。可見了人,又不知說什麼好,只問道:“你真就……這麼走了?”

楊子義臉上天真的情意騙不了人,宋璃月別開頭去,她的確捨不得在王府裡的日子,但是她有自已內心深處想要遵循的道義。

“我只是想把這十年在阿徹身上虧欠下的一切做個彌補和了斷。”宋璃月道。

楊子義看著宋璃月執著的模樣,心下泛起一股子酸澀,再開口時,聲音也愈發地低了:“那你對王府的感情呢,對……對元霽的感情呢,也都不要了嗎?”

宋璃月轉過頭來看著楊子義,眼底有一瞬間的驚愕,她不清楚自已的情意何時被別人窺了去,但這時候的她,已然不在意這些了:“我同他……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那黎澈呢,他的屍首不是被蕭泠的人帶走了嗎?還沒找回他的屍首來,你怎麼捨得走?”楊子義似是不死心一般道。

宋璃月望著他急切的模樣,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片刻,她才苦笑著道:“我不在的十年,是三王爺收留的阿徹,無論後來他們做了什麼,從我殺進三王府捉人,阿徹毅然決然擋在他身前的那一刻,蕭泠便是他最後的、唯一的歸宿。”

楊子義張了張口,來不及再說些什麼,宋璃月便先一步截斷了他的話:“楊子義,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只是王府終究不是我的歸棲處,你便不要再攔我了吧。”

宋璃月倏爾粲然一笑,像是釋了懷,放過了困守十年的自已,她道:“江湖道遠,楊子義,以後在外見了我時,希望你還能是那個沒心沒肺,喜歡跟我吵嘴的楊子義。”

楊子義眼底情緒複雜,卻見宋璃月早已轉身,朝他擺擺手,走得瀟灑,不再有一絲牽掛。

楊子義在原地愣了許久,直到再看不見宋璃月的身影,才鄭重道:“珍重。”

燕兒來時梨花落,長街延綿空庭寞。清明那日,密雲覆天,綿綿細雨未斷絕。

祭天壇上眾臣皆聚,錦旗迎風,英歌低頌,一派莊嚴肅穆之景。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禮部主持祭祀大典的祝官喃喃吟誦道。

“蕙餚蒸兮蘭藉,莫桂酒兮椒漿;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

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

一曲祝詞畢,祝官立在高階上,揚聲道:“吉時已到,迎帝神,奠玉帛!”

話音落,百官朝拜,齊聲高喊“恭迎帝神”,蕭泠一襲玄金色鍛錦長袍,在綿綿微雨中緩步邁上祭天壇,盥手,敬香,祭拜。

一祭天地社稷萬昌,山河無恙;

二拜家國土地永安,海晏河清;

三告百姓民生綿福,英魂永續。

祭祀大典莊嚴鄭重,一套禮儀流程極其繁瑣,待蕭謹走完所有過場準備回宮時,已是日薄西山的時分了。

可是蕭謹卻沒有急著要回去的意思,轎輦行至了露澤山前,蕭謹卻喊人停了轎。

“朕自已上去看看,誰也不許跟來。”蕭謹道。

石階上爬滿青苔,雨天路滑,蕭謹走得慢,手上拎的兩壺清酒散著香。此地悠遠靜謐,時聞鹿鳴聲,少有人煙的地兒,卻是姜拯的長眠處。

姜拯喜靜,這塊地兒,是蕭謹替他挑的。

微雨落在了芭蕉葉上,擾了這裡久違的寂靜。

蕭謹邁上最後一級臺階的時候,正見了姜拯墓前拭淚的姜越。

聽到身後的動靜,姜越回頭看去,見了姜拯,忙要起身跪拜,便被蕭謹免了去。

“姜大人,不必多禮,我只是來陪成瑜說說話。”

姜越一副身軀比原先佝僂了許多,蕭謹看著他通紅的雙眼,只聽得姜越道:“犬子無才,能得皇上青睞,是他的福分。這小子生前最愛同皇上一道,他若泉下有知皇上還惦記著他,該是欣喜得緊。”

蕭穆神色暗淡,沉沉目光落在石碑刻著的姜拯的名字上,語氣懨然:“成瑜救過我的命,自然是要來看一眼的。”

姜越卻道:“皇上龍體,那是他應該的。”

兩人寒暄了幾句,姜越便委身告了辭。蕭謹走到了墓碑前,他放下油紙傘,斜斜地立在一旁替石碑擋著雨。顧不上衣服被雨水打溼,蕭謹將碑前黃花挪了挪,靠著石碑便坐了下來。

他開了一罈子酒,酒香縈在鼻尖,還未入喉,人已然先醉了。

“成瑜,從前你不讓我喝酒,說什麼帝王之尊,不可因酒誤了事兒,可如今你卻管不了我了吧。”蕭謹喃喃自語道。

他舉起酒罈子,猛地灌了一口,不慎把自已嗆到了,掩袖咳了許久,咳出了眼角一滴清淚,他又道:“成瑜,你知道嗎,做皇帝真的太累了,每天要批一堆摺子,一上朝便要聽那些老臣吵吵嚷嚷,吵的我頭疼。”

沒有人回應他。

“可他們都不如你懂我,偏又愛成天瞎捉摸我在想些什麼,可是我藏拙藏了這麼多年,還是躲不過當皇帝的命。”

風過林梢,雨聲漸漸小了,不知從哪裡傳出一聲子規啼鳴。

蕭穆的聲音忽然有些哽咽:“你說你博覽群書,有什麼怎麼會那般死腦筋呢,我可是太子,他們敢拿我怎麼樣呢,你瞎替我擋什麼箭,你說你是不是傻。”

一罈烈酒很快見了底,蕭謹卻愈發覺著自已清醒了。

“姜拯,你且先等等我,等來世,咱們一起做這露澤山的杜鵑鳥兒,好不好?”

松濤搖曳,清霧繚繞,蕭謹一聲聲的喚,終是沉寂在了這山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