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這個世界上一定有永恆的愛。◎
蔣契從來不說如此讓人難懂的話。
那晚, 他最後還是喝光了杯裡的酒,笑著說,要是今年還能去拉斯維加斯過年就好了。
那真是紈絝子弟的天堂。
然而說了兩年的拉斯維加斯, 他們最終誰都沒有去成。
年前分別的時候, 沈方易親自送陳粥回的川渝,而後他再轉機飛的澳洲。
他們下了飛機,道別的時候, 陳粥站在那兒揮揮手,朝沈方易大喊:“沈方易,再來啊, 熱情的川渝人民歡迎你啊。”
沈方易輕裝上陣, 手邊只有一個不到二十寸的箱子, 站在那兒朝陳粥點頭, 笑著打趣她:“您臉可真大, 川渝人民都被你代表完了。”
她知道他這一去要去好些時光, 國內國外的生意一團亂,歸期不定,但她依舊不想把這樣的場面弄的太過充斥著離別的悲傷, 所以在那兒, 站在沈方易一米遠的地方,對他燦爛一笑,“畢竟川渝人民, 都像我這樣熱情。”
“你站這麼遠,站在風裡, 要扯著嗓子才能讓我聽到你的聲音, 就是你的熱情?”沈方易眯著眼看她, “過來——”
陳粥站在那兒, 腳沒挪動,滿眸子狡黠。
*
晚上開餐,那個姓周的阿姨廚藝很好,一半廣東菜,一半川渝菜。
陳學閔打電話跟他說,他早早的就已經回了川渝,把他們那個地方好好收拾了一頓,還請了人翻修了一下,還把她屋子裡的那幾盆太陽花拿出去曬了曬,無人打理的殘花只是見到了日光而已,就又開得生機勃勃的了。
沈方易走後沒多久,陳粥就接到了陳學閔的電話。
說完他輕輕地吻了下她的額頭。
她隨即上前,溫柔和煦地看著陳粥,“小粥你好,我是你爸爸的同事。”
她的手愣在那兒。
陳粥傻在那兒。
車子到了鎮子口,小鎮風貌跟記憶中的差不多,高低的房屋錯落在臺階上,形成重重疊疊的各樣色塊。
不給陳粥反應的時間,屋子裡就跑出來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他跑向陳學閔,張開手臂說到,“陳叔叔,我的衝鋒槍呢?”
陳學閔忙跟陳粥介紹到:“小粥,這是你周阿姨。”
“這兒呢。”陳學閔把後備箱的衝鋒槍拿出來,給那個小孩子。
陳粥在眾目睽睽下,有些不好意思,“沈方易,你快走吧,等會延誤了,你就走不了了。”
陳學閔彎彎嘴角。
陳粥當然知道,陳學閔的店不可能再繼續開下去了,但只是聽他電話裡這麼說,便也覺得心裡舒舒服服的,他說這樣的話的時候,自豪的語氣是遮擋不住的,她猜想,在那一刻,陳學閔也找到了某些生活的意義,只要不是圍著她才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她就覺得是安心的。
那個男孩轉過來,看了看陳粥,而後恭恭敬敬地向她問好:“小粥姐姐好。”
“等等,球球。”那個女人攬過要跑進去的小男孩,扶著他的身子把他轉了一圈,朝向陳粥:“你還沒有跟小粥姐姐打招呼呢。”
陳學閔停好車,張羅陳粥替他拿東西,陳粥開啟車後倉庫這才發現,車子後面還放了許多吃的用的。
“啊?是嗎?”陳學閔對著後視鏡看了看自己,笑了笑,“哪有,老爸只有變老,哪有變年輕的道理。”
隨後一個溫柔的女聲從身後傳來:“回來了。”
於是陳學閔開門的那幾天,店裡竟然生意出奇的好。
她這樣想起,抬起頭來,迎接川渝溫暖的落地的風。
門前的粥店還開著,他閒著無聊又做了幾天的生意,來的還是那些個老主顧。他們說,從前覺得沒什麼,白粥小菜的總也寡淡,不適合出現在麻辣香鮮的川渝生活裡。但那些人等到陳粥去上了大學,陳學閔把那木板門一關之後才會在腸胃發出抗議的某一天想起來,人生刺激的旅程體驗裡要是能來碗清清爽爽的白粥就好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點點頭,她從那些媒體和圈內學長學姐的朋友圈轉發中就已經知道了。季言冬的事情之後,陳粥就一直惴惴不安,眼下那邊的事情還沒有最後的著落,誰也不知道是怎麼樣的結果,陳粥不敢打聽沈家和他的羈絆到底有多深。
“我知道。”他沒放開抱著她腰的手,幽深的眸子裡,那顆極小極小的紅痣妖冶,他聲音低低的,一口京腔在潮溼的川渝氣候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小粥,這次,我會走的久一些。”
“你這孩子,瞞不住你,回家你就知道了。”
“真有啊?”
她一聽就哆嗦,忙扯開了話題,最後跟他說了再見。
“還帶賣關子的?”陳粥看了看一臉合不攏嘴的陳學閔,“行,我得回家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你這個小老頭高興成這樣。”
面前的人鬆開拖著箱子的手,反而朝她走過來,手貼著她的衣服握到她的腰上,低著頭把下巴湊到她的額前,“看到了沒,這才叫熱情。”
陳學閔說,川渝菜是周阿姨特地去學的,讓陳粥嚐嚐符不符合口味,她用筷子夾了一口,味道正宗,無可挑剔。
“買這麼多啊,這麼多我們兩個過年吃的完嗎?”陳粥一邊說到一邊從後備箱裡拿著那沉沉的蔬菜水果,她一股腦兒抓過的時候,發現混在那些禮盒裡的,有一把衝鋒槍的兒童玩具。
“哦,衝鋒槍咯!”那個小男孩拿到東西就要往陳粥川渝的家裡跑去,看上去熟門熟路的很。
陳粥轉過頭去,屋簷門塌下,站著一個容貌淡雅的女人,水綠色的長衫大衣裝點得她像是早春的一杯碧螺春,波點發帶繫著她烏黑的一頭髮,臉上笑盈盈地看著陳粥。
“就是,我感覺你心情好了許多。”陳粥手指頭敲著安全帶,“是有什麼好事發生嗎?”
他最後點了點頭,要走的時候不忘回頭跟她說,讓陳學閔帶她去拔牙。
她忽然覺得,生活是不是要放過她了,在她即將完成學業,再也不能荒唐度日的青春尾巴上,給她留下愛人,留下親情,留下她在乎的人一世的安好。
她看向這個聲音溫柔,待她溫和有禮的女人。
她只得乖巧地說,她會照顧好自己的。陳學閔今年過年在家,讓沈方易不用擔心自己會像往年一樣,用做實習的藉口躲開陳家人的的家族聚會。
就比如這半年來,陳家奶奶每個月的生活費倒是如期入賬,卻不像從前一樣,突然的打電話來,督促她,檢查她,是不是又去打擾陳學閔的生活了。
*
陳學閔接到了陳粥,一路上跟陳粥說個沒完,陳粥不由的臉上的笑容變多了,她側頭從窗外倒退的風景裡看向陳學閔,說,“老爸,我覺得你變年輕了。”
她從機場出來,才發現因為臨近除夕,機場外面,全都是來接人的人,她分離的憂傷只是淡淡的,又被即將相見的團聚覆蓋。
她坐在陳學閔的旁邊,看到他高領毛衣沒有整理好,抬手幫他理好,“你瞧,衣服都沒有穿好。”
陳學閔放下筷子,也自己動手幫忙整理著,“剛剛搬東西搬的熱了。”
而後他夾筷子給她,“辛苦了,做了一桌子菜。”
“你和小粥喜歡就好。”周阿姨把眼神遞過來。
陳粥立刻躲閃著,下意識地胡亂往自己碗裡夾著菜,她點點頭,聽到自己聲音裡帶著胡亂的肯定和振奮,“阿姨做菜真好吃。”
陳學閔和那個女人都笑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
陳粥眼瞼微微抖動,外頭煙火揚起,四季平安,新年充滿歡聲笑語。
*
澳洲的春節氣氛就沒有那種濃重。
沈家的別墅群落孤單單的在一個莊園裡。
沈方易坐在那兒,他母親帶著那個幾次讓他去接觸的女人入席,安排坐在他身邊,他皺了皺眉頭,卻也還算給面子,沒有甩桌走人。
幾個叔伯都坐在那兒。
“今時不比往日了,國內生意這麼難做,國外的金融危機這麼一搞,我們北邊的生意折損嚴重,國外的銀行一倒閉,甚至買的歐洲債都灰飛煙滅了,很多子公司全都經營不善了。”
“這還是小事,我就說姓季的那小子不可靠,現在好了吧,人都撈不出來了。”
沈父聽那幾個叔伯一通抱怨,清了清嗓子,像是要阻止:
“好了,今天樂芷在,不談生意。”
溫樂芷是港城富豪的獨生女,跟沈方易母家多有來往,祖輩在南洋做生意起家,南邊的富豪榜上數一數二的家族。
她禮貌又得體地出聲:
“沈叔叔,我今天過來,也是帶著父親的想法來的,我們溫家往南的銷售渠道是暢通的,但是控貨渠道是弱點,要說起供貨,最大的貨源還是在各位叔伯以及——易先生手上。”
她用這樣的稱呼稱沈方易,好像是想提醒他,她的姑婆和沈家祖父曾經也是一個姓氏,當年就是為了合作,沈家的妹妹就跟溫家接過親眷。
叔伯隨即得體地接話:“那是當然,溫家和沈家各有長處,如果能聯合的話,或許不用折損市場,還能救起一些裙帶關係。”
“這是必然的事。”沈父在沈方易還未出聲的時候就把話接了過去,他看了一眼沈方易,不緊不慢地說,“你們也都知道,接二連三的市場暴雷查了多少人,商場上誰都不是乾乾淨淨的,這裡面的渾水淌不乾淨,我雖然退休了,但是也是能知道一些訊息的。明哲保身,暫時就不要回國了。”
他說完,看向沈方易,語氣嚴厲了許多:“阿易,你聽到了沒有。”
沈方易母親連忙出來解圍:“這段時間,你就在澳洲好好休息吧,也好多陪陪樂芷。”
餐桌上你一句我一句的,沈方易卻只是慢條斯理地叼著根菸,也不管身邊是不是有lady,嘬得昏天暗地的,毫無紳士涵養,混在那人聲鼎沸裡混不吝地笑著點頭:“知道了。”
那青煙漫起,化成一團揉不開的濃霧。
*
濃霧出現在臘月寒冬裡是詭異的。
陳粥對著裝飾過的房間出神。
陳學閔到底還是個男人,從前給陳粥弄的那個小房子,簡單樸素。新的裝修應該是那個阿姨幫忙弄的,她只看她的打扮就知道了,從頭到腳都乾乾淨淨,一點都沒有向生活投降後的慌亂感,陳學閔那幾件陳舊的襯衫她能洗的煥然如新,陳粥這個溫馨的小房間,一定是她幫忙佈置的。
清洗乾淨的被套上有太陽的味道。
那個叫做球球的小朋友剛剛還給她送來水果。
他會禮貌的敲門,問她,姐姐你吃完了嗎,吃完的話,球球去洗碗了哦。
陳粥躲在被子裡,她知道她應該是高興的。
陳學閔找到了自己愛的人,還是一個這樣溫柔的人,教出來的孩子也是這樣乖巧懂事,哪有比現在還要好的姻緣。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裡,淅淅瀝瀝地下著一場連綿不絕的雨,把她從來就已經乾裂的心中的土地,翻出潮溼的腐朽的氣息來。
她失神的想,要是在這萬家燈火的團聚中,那個為陳學閔翻著領子的人,那個為了她的喜好做了一桌子菜的人,那個為了她少女心事佈置溫馨小院的人,是她媽媽就好了。
那她的心裡,一定一定不會這樣,一直下著下不完的雨。
她從來都希望陳學閔過的更好一點。
可是這天真的來臨的時候,他真的要在心裡住進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她卻慌張又害怕。
那天夜裡,陳粥意外的,在濃霧層層的夢裡,夢見了她媽媽。
她跟她長得越來越像了。
她跟記憶中一樣漂亮,微微彎下`身子來,牽她的手,笑著溫柔的叫著她的名字,“小粥。”
陳粥卻遲遲不肯把自己的手給她,左腳踩著右腳,右腳又疊著左腳,她甚至不敢抬頭看她,害怕她知道連同她在內的,已經對她的離開早早就“背叛”了。
她讓另外的女人住進他們的家裡,讓另外的女人溫柔地對她笑,讓另外的女人,陪著陳學閔的餘生了。
最後她真的沒有扛過自己心裡的罪惡,於是她抬頭,嚎啕大哭地跟媽媽說了這一切。
當初陳學閔那麼愛她,即便是知道了她不是他的女兒,依舊在她過世後,撫養她長大,即便被所有人戳著脊樑骨說著難聽的話,即便是被陳家奶奶厭棄,他也這樣的因為愛她而愛陳粥。
陳學閔這麼愛她,為什麼現在,要換一個人來愛了呢?
她媽媽依舊在那兒笑,一點難過都沒有,只是彎下腰來,在大霧瀰漫的夜裡揩著她眼角的淚,溫柔地說,“傻孩子,世界上,哪有永恆不變的愛啊。”
世界上,哪有永恆不變的愛啊?
陳粥從睡夢中感知到自己心臟一抽一抽的疼痛,她驚醒,顧不得擦乾自己的眼淚,也顧不得穿好鞋子,趔趄的走到桌子旁,拔下正在充電的手機,下意識地撥通一個號碼。
沒兩聲,電話通了。
未等他說話,陳粥帶著哭腔,在夜裡顫顫唞抖地問到:“沈方易——”
“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沒有永恆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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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粥沒想過沈方易會跨越萬里過來。
那年除夕,在那帶著露水的詭異的青煙大霧裡,他站在格格不入的矮塌屋簷下,在迷離的煙火歲月裡拿著一摞的新年禮物。
她看傻了,以為那真的只是一場夢。
但是他卻抬抬下巴,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她,帶著笑在風裡慢條斯理地問候她:“新年好啊,小粥。”
當時就站在那鎮子口的大樹下的陳粥反應過來,一股腦兒地撲進他的懷裡。
他張開手臂,由她抱著,像是稀鬆平常的跟每一個拜年走訪的人一樣,嘴裡說著吉祥話。
“拂塵掃垢,煙火常新。”
“小粥,願你年年有福,歲歲平安。”
*
那夜的燈火綽影裡,她編排了謊言沒有回家 ,和他住在那個小鎮上最貴但依舊是窘迫的房間裡。
她在那溼漉漉的大雨拍打窗戶的夜裡,睡眼昏沉地聽到當時不顧所有人的勸說,依舊在動盪時局裡回國的沈方易輕聲對她說——
“小粥啊。”
“這個世界上,一定有永恆的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