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高,正直,兢兢業業。
這是鄭慕文這類人給自己打上的標籤。
馮繡虎覺得自己也是個高尚的人,但他沒在鄭慕文身上感受到同類的味道。
他思考了原因,覺得可能是因為鄭慕文就佔了個“高”字,於是便誤以為自己是個“高尚”的人了。
這種站得夠高的人通常有個通病,他們打心眼兒裡看不起站在低處的人。
但他們不會明說,而是會透過冠冕堂皇的言辭去挑對方的毛病,讓對方懷疑自身的同時,也進一步佐證了自己的高尚。
這時候,只要有一個低處的人站出來,撕下他道貌岸然的嘴臉,挑戰他的權威,質疑他的品德,他就會急得跳腳,他就會怕得要死。
他怕的不是被傷害,也不是利益損失,而是怕自己和低處的人攪和在一起,大家就覺得他不夠高尚了。
馮繡虎當不了這個人,因為他現在已經站得足夠高,就算把鄭慕文折騰得再狼狽,別人看了也只會給鄭慕文豎起大拇指,道一聲“鄭公真有骨氣”。
但是沒關係,還有程愛梅這個絕佳的人選。
馮繡虎的話把程愛梅嚇壞了。
他連忙搖頭,頭髮都甩得飛起:“不行!絕對不行!”
程愛梅快速回頭瞟了眼店內的鄭素梅,壓低聲音央求馮繡虎:“那可是我老丈人!這事別說幹了,光是說出來被我媳婦兒聽見都得弄死我。”
馮繡虎遞給他一支菸,自顧自點燃,問道:“你媳婦兒跟你老丈人多久沒見過面了?”
此話一出,程愛梅不禁沉默了。
他點起香菸,悶悶抽了起來,直到半截燃盡,才苦笑一聲:“理不能這麼論,鄭司長公務繁忙,我家店裡的情況你也看見了,生意一直好得很。兩邊都閒不下來,碰不著面也很正常——但我媳婦兒每個月都會送甜點過去,來往是一直都有的。”
“是嗎?”
馮繡虎斜眼看他:“我怎麼聽說自從跟了你,鄭素梅連鄭宅的門檻都沒跨進去過?”
程愛梅藏在袖子裡的拳頭下意識握緊。
但倏而又立刻放開,再次堆起笑來:“只是一些家長裡短的小問題罷了,不值得放在心上。”
他的言外之意是,這是他們家的家務事,不希望馮繡虎來多管閒事。
馮繡虎聽出來了,於是扇了他一巴掌。
程愛梅捂著臉,愕然地看著馮繡虎。
馮繡虎問他:“重了還是輕了?”
程愛梅點頭回道:“有點重,打疼了。”
馮繡虎又問:“鄭慕文也這樣抽過你吧?比我重還是比我輕?”
程愛梅默默低下頭去,不吭聲。
馮繡虎卻還不肯罷休,繼續咄咄追問:“你媳婦兒也被你老丈人抽過吧——我敢打包票,肯定比抽你時更重。”
程愛梅猛地抬起頭來,眼神中壓抑著怒火:“說這些有意思嗎?你到底想做什麼!”
馮繡虎反手一巴掌又把程愛梅的火氣給抽回了肚子裡:“有脾氣衝我吼,沒膽子跟你老丈人幹一架?”
程愛梅緊緊攥著褲腿,鼻孔裡喘著粗氣:“他是府衙高官,又是阿梅她爹,我能怎麼辦?我哪來的膽子!”
“我借你呀。”
馮繡虎攬住他的肩頭:“是把你媳婦兒受的氣一併討回來,還是繼續憋屈下去——你可記住了,今天這機會要是抓不住,你就得憋屈一輩子,永遠都別想在鄭慕文那裡翻身。”
程愛梅豁然起身,氣勢洶洶。馮繡虎喜出望外:“決定了?”
程愛梅深吸一口氣,小聲道:“我想跟我媳婦兒商量一下。”
馮繡虎翻了個白眼:“商量不了。”
“你告訴了她,她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所以不告訴她才是對的。”
程愛梅心知有理,但還是過不去心裡那道坎。
糾結片刻,他轉身走回店裡。
見他憂心忡忡,鄭素梅問道:“當家的,怎麼了?”
“嗯……”程愛梅視線遊移,最後落到桌案上剛出爐的甜點上面。
他開口道:“把這份裝起來吧,趁我現在有空,我給咱爸送去嚐嚐。”
“嗯?”
鄭素梅微怔,目光在程愛梅臉上停留了幾秒後,展露笑顏:“行,那你路上小心。”
……
馮繡虎本想乘馬車,但程愛梅說下午還要去港口區跑業務,必須把自己那輛大槓腳踏車騎著。
馮繡虎拗不過他,只好陪同。
裝有甜點的精緻食盒被程愛梅小心翼翼地放在車前的籃子裡,和他的掉色公文包放在一起。
他自己則推著車,和馮繡虎並肩步行。
馮繡虎其實知道程愛梅心裡還有些怕,所以才故意採用了最慢的行進方式,但他沒有點破。
似乎是為了緩解內心的緊張,路上程愛梅主動說起了他的故事。
“鄭司長一家原本是土生土長的太京人,他有兩個女兒,阿梅是家中老么,她的姐姐叫鄭素蘭。”
“那時候鄭慕文還沒坐到現在這麼高的位置。”
程愛梅望著遠處的街道,似乎在回憶:“如果我沒記錯,那時候鄭慕文只是一名教育司的督學專員,別說司長了,連科長的門檻都碰不到。”
“改變命運的契機發生在鄭素蘭身上,她嫁給了太京議會的一名輪值議長,具體是哪位大人物我不清楚,鄭慕文不會告訴我,我也沒打聽過,只知道從那以後,鄭慕文就步步高昇了。”
“我和阿梅就是在太京認識的,我們是大學同學。”
說起這段往事,程愛梅苦澀一笑:“但你也知道了,鄭慕文看不上我,並且一度勒令阿梅和我劃清界限。”
“但阿梅不肯,她和我兩情相悅,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想不到太長遠的事,鄭慕文不答應,她就總是偷偷跑出來見我……可惜後來還是被鄭慕文給發現了。”
“正好那時,鄭慕文再次高升——就是你現在看到的,他被遷調帆城,擔任教育司司長。”
“他正好藉此機會將我和阿梅拆散,所以甚至沒有提前將此事告知阿梅,直到收拾完家當,臨行當天,阿梅才知道即將離開太京。”
“要不是最後關頭,阿梅託人給我送出信來,她就真的從我的人生中徹底消失了。”
“所以我不能辜負她。”
說這話時,程愛梅的語氣篤定且認真。
“於是,我辭去了在太京剛起步的工作,義無反顧地追來了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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