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頭一看。
窗外站著的是一位青春靚麗的女學生,梳著兩條麻花辮垂落肩頭,上身是陰丹士林(注1)的藍染上衣,下身是黑色過膝綢裙。
馮繡虎愕然問道:“你誰呀?”
女學生一臉正氣:“別管我是誰,只要一起抵制洋人,我們就是同道中人。”
說罷,也不管馮繡虎願不願意,女學生將傳單直接塞進了馮繡虎手裡。
馮繡虎垂眸一看——好嘛,這些口號的氣勢一個比一個足。
【一鍬洋礦土,萬畝茶林枯!】
【茶蔭茶蔭,無茶何蔭?】
【莫信洋商富縣謊,礦車碾碎千年香!】
【寧摔茶碗不跪洋,茶蔭人有鐵脊樑!】
【香茶乃是祖宗血,洋礦好似穿心刀!】
【後日辰時,齊聚縣衙!茶筐扁擔皆為劍,護我青山綠水天!】
馮繡虎看得直樂,這小詞一套一套的,文風不盡相同,分明出自多人之手。
方有六出於職業習慣,已經麻利地掏出紙筆,邊問邊記:“這位同學,見你散發傳單情緒激憤,敢問今日之舉所圖為何?”
女學生疑惑地看他一眼:“你是做什麼的?”
方有六整理一下衣領,正色道:“我是記者。”
女學生眼睛頓時亮了:“記者好呀!我們做的事正需要宣傳!”
不等方有六發問,她便主動解釋起來。
“洋商看中了茶山的礦脈,意欲建廠開採,毀我茶蔭縣根基。最可氣的是,洋人與府衙沆瀣一氣,竟瞞著我等百姓便將此事敲定,如今批文都拿到手,不日便要大動土木。”
順子愣愣插嘴:“什麼叫瞞著?這事犯得著跟你們說麼?”
女學生豎眉瞪來:“你這叫什麼話?茶林的事就是全茶蔭人的事!他們故意瞞著,分明就是自知理虧!”
順子偏開頭去,懶得再跟她嗆聲。
方有六趁機記下幾筆,抬頭又問:“眼下可聯合了商會、茶農共組抗爭同盟?抑或只有學生界孤軍奮戰?”
女學生把頭一揚,麻花辮甩去身後:“商會目光短淺,茶農不明事理,唯有我們學子看清其中的長遠利害,卻也無妨,便是隻剩一人,我們也要抗爭到底。”
方有六唰唰又記,停筆復問:“如今洋商已獲府衙首肯,又持有批文佔據道理,若其不顧反對聲音強行開礦,諸君可有玉石俱焚的後手?”
女學生一愣,顯然還沒考慮到這層去,但很快她便說道:“那又如何?虞靄州的學子千千萬,若真到那一步,我們就罷課!全茶蔭縣的學子盡數堵到礦場門口去,如果茶蔭縣不夠,還有枕丘城的學子,枕丘城還不夠就叫上全虞靄州的學子一起,屆時整個虞靄州一起罷課,我偏不信洋人不膽寒!”
馮繡虎啞然失笑。
採訪結束,女學生志得意滿地走了,臨走前還多番囑咐方有六,一定要把她的話原封不動地發表登刊,方顯茶蔭學子的氣節。
手札上多了一則內容,方有六同樣心滿意足。
馮繡虎不禁感嘆:“之前你說虞靄州的人性子剛直,我還沒什麼實感,剛剛在這個女學生身上,才可見一斑。”
方有六也點頭道:“這還只是區區一角,洋人在虞靄州採礦,不止茶蔭縣一處,我估計其他城市的反對情緒只會更加激烈。”
馮繡虎說:“有反對的就會有贊成的。洋人也不是死腦筋,非要硬著頭皮跟群眾呼聲對著幹,這樣下去不僅他們做不成事,府衙也會難辦——金堤城就是這樣的情況,但那是因為有啞巴金在暗中引導,故意將局面僵住。”
方有六一點就透:“所以你覺得洋人會採取別的法子緩和局面?”
馮繡虎摩挲著胡茬思忖:“以虞靄州人的性格,想要緩和恐怕比較難,畢竟洋人在他們眼裡天然就不討喜。但仔細想想,其實也不一定非得緩和,只要用另一件事把矛盾轉移出去,反對者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洋人身上,他們就能順利地做自己的事了。”
方有六很快猜到了馮繡虎所想,不禁低呼一聲:“你是說——山賊王的寶藏?”
馮繡虎不置可否:“只是一種猜測,具體如何還得親眼看了才知道。”
此時小廝端來了茶水,二人默契地終止了話題。
馮繡虎端起杯子淺抿一口,果真回味無窮。
……
飯畢如約上路,行至入夜時分,馬車抵達了枕丘城。
值得一提的是,馮繡虎在進城時,注意到兩邊城牆正在經歷拆除工作。
雖說天色已晚,城牆上已經沒有挑伕力工忙碌,但臨時搭起的架子還在,以供明日繼續開工。
馮繡虎好奇地問了一嘴:“枕丘城要重建城牆嗎?”
“你不知道?”
方有六略感詫異:“是大總統去年下的令,而且是蓋了總統府印章的正式公函,當時還上了報紙的。”
“不止是枕丘城,大總統要求玄國各地縣級以上城市,在兩年內全部完成城牆的拆除工作。”
馮繡虎不解道:“好好的城牆為什麼要拆了?”
方有六回:“原因有好幾個方面。”
“首先,隨著火器威力越來越大,城牆能起到的防護作用已經遠不如古代。”
“其次,隨著工業體系的普及,城市也是需要發展的,而城牆在某種意義上對發展形成了阻礙。”
“當然了,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
馮繡虎追問:“還有暗地裡的原因?”
方有六點頭:“為了防範可能存在的造反勢力,拆除城牆可以削弱造反勢力的抵抗能力。”
馮繡虎一愣:“你是指大國公?”
方有六矢口否認:“哎,我可沒這樣說。”
話題聊到這茬,馮繡虎又回想起了一個問題——
那個被胥憐笙不經意間提起,但因為事不關己,於是被馮繡虎轉眼拋之腦後的問題。
大總統為什麼要放過迷霧教會?
ps:“陰丹士林”這個說法來自德文音譯,因為沒有其他別稱,就只好直接沿用了這個書面稱呼,所以不必糾結為什麼書裡沒有德國卻有德語音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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