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班管事汪伯瑜侯在門口,適時地遞來一把黑傘。
柳鶯兒接到手中撐開,她往馮繡虎湊近了些,傘面剛好夠二人遮雨。
馮繡虎將手伸出去,落下的雨點滴在掌心,他感受到了規則波動後的餘韻。
這場突然變大的雨是娘娘召來的。
柳鶯兒輕聲說道:“帆城一切正常,我沒有找到你說的神力聚合物。”
馮繡虎問:“雨淋不到的地方呢?”
柳鶯兒搖頭:“雨淋不到的地方有風吹去,風吹不到的地方有水汽滲入,可我還是沒找到。”
“按理來說,連你都能看出上面的神力痕跡,那麼在我的探尋中它應該很顯眼才對。”
馮繡虎有點心虛——他其實沒看出來,是蝕看出來的。
於是他把話題岔開:“或許是因為好運之神的緣故,她非常相信自己的運氣。”
柳鶯兒眯眼看來,譏誚地笑著:“說起來,你還沒解釋,好運為什麼找你?難道她發現你的秘密了?”
馮繡虎正色道:“我行得端坐得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沒有見不得人的秘密。”
柳鶯兒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不滿道:“我是在問你——她知道你是神了?”
原來是自己誤會了,馮繡虎鬆了口氣。
他趕緊拍著胸脯保證:“絕對沒有,這是咱倆之間的秘密,我能告訴她一個外人?”
柳鶯兒翻了個白眼,嘴角卻噙著笑。
“走走?”
她指向雨幕,主動問道。
“你要送我?”
馮繡虎靦腆地摸了摸後腦勺:“那多不好意思。”
柳鶯兒不輕不重地踩了他一腳:“送我!”
從這裡走到下城區碧波街,這路程可不近。
馮繡虎心裡腹誹,卻又不敢拒絕,只是小聲嘀咕:“你不是會飛麼……”
柳鶯兒懶得理這個不解風情的憨貨,撐著傘徑直往前走了。
馮繡虎毫無辦法,只好追了上去。
“拿著。”
柳鶯兒把傘塞進馮繡虎手裡,埋怨道:“真沒眼力見兒。”
馮繡虎不吭聲,作出一副任打任罵也不還口的模樣。
或許他確實不解風情,但他不傻。
用餘光偷瞄著柳鶯兒的側臉,馮繡虎忽然想明白了。
其實柳鶯兒表現出來的所有行為——撒嬌、嗔怒、埋怨、耍小性子,故作姿態,並不是真的在抒發某種真實情感,單純只是因為不捨。
她好像不捨得回去。
馮繡虎猜測,或許她回去後就不是柳鶯兒了,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的風雨娘娘,所以她才如此貪戀這最後的漫步時光。
雖然馮繡虎不清楚她為什麼要“扮演”柳鶯兒,但看得出來,她很喜歡這個角色。
想到這裡,馮繡虎將手中的黑綢傘微微向右傾斜,傘骨掛著的水珠串成一道琉璃簾,將他半邊大衣洇成了深灰色。
既然娘娘還不想走下舞臺,那麼他也不介意成人之美,將這出戏演得更真一些。
察覺到馮繡虎的動作,柳鶯兒側頭看來,珍珠耳墜擦過他的肩頭。
她朝馮繡虎展顏一笑,俏臉好似嬌花一般明豔。
馮繡虎聞到她髮絲間殘留的髮油香氣,混著雨水竟釀出幾分酒意。
傘柄的雕花硌著掌心,馮繡虎竟沒來由生出了這柄價值不菲的傘再沒有比替她遮鬢邊雨更恰當的用途。
他趕緊甩了甩頭,覺得一定是剛才姻緣廟那個女人的咒術影響到了他。
他們走得很慢。
路過熄了燈的百貨櫥窗,玻璃上映出二人交迭的影子。
柳鶯兒的高跟鞋故意踩進積水,濺起的水花驚散倒影中的人形。看著馮繡虎被濺溼的褲腿,柳鶯兒露出捉弄得逞的狡黠笑容。
馮繡虎無奈,拉起她的手,將她從淺水坑裡牽了出來。
柳鶯兒表現得心安理得。
“這件披肩就是萬籟丘在這裡替我訂的。”
她指著百貨商店黑洞洞的門口:“他伺候我這麼多年,挑衣服倒愈發合我心意了。”
慵懶的嗓音飄散在雨聲中。
子夜時分的街道褪盡脂粉,只剩樹葉在雨幕中沙沙作響,像無數只傾聽的耳朵。
柳鶯兒領著馮繡虎拐進弄堂,說是抄近路。
青磚牆頭垂下溼漉漉的紫藤,某戶人家的雕花鐵門在吱呀作響,西洋玻璃窗透出的昏光裡,把二人的影子拉長。
柳鶯兒突然開口詢問:“你還沒說,你和好運是怎麼認識的。”
靜謐的氛圍裡,馮繡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呃,那只是一個巧合……”
“巧合?”
柳鶯兒忽然轉過身來,將馮繡虎抵在牆上。
她呵氣如蘭,毫不躲閃地與馮繡虎對視:“好多美妙的故事都開始於一個巧合。”
馮繡虎低頭看去,看見自己的皮鞋尖和她的高跟鞋組成了一個曖昧的夾角,像未寫完的八字。
馮繡虎情不自禁嚥了口唾沫,但這沒什麼好隱瞞的,於是如實作答。
“是教會的啟蒙儀式,我在使用‘好運的迴響’的時候,把電話打到了她那裡……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這裡面是什麼原理,但就是因為這次接觸,她才跑到帆城來找我了。”
柳鶯兒微微眯眼,指尖抹過他喉結上的雨珠:“馮老爺心跳得比夜總會的爵士鼓還急。”
馮繡虎說:“因為那女孩靠得太近了。”
柳鶯兒不置可否,只是橫了他一眼。
她從馮繡虎內兜掏出香菸,抽出一支含在唇上點燃,然後遞到馮繡虎嘴邊。
馮繡虎叼住煙,嘴角溢位的煙霧在二人凝望的視線中瀰漫。
氣氛似乎有些過於曖昧了。
柳鶯兒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主動退開了半步。
她低頭把玩著手裡的打火機:“好歹是一位真神,卻用著這種小玩意兒,你也不嫌磕磣。”
馮繡虎低聲回道:“做戲做全套,不演得像些,連自己都騙不過。”
此話好似意有所指,柳鶯兒抬眸瞥他一眼,不知馮繡虎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她。
她好像沒了興致,把打火機塞回馮繡虎手裡,賭氣似的說道:“走吧。”
此後一路無話。
二人邁入碧波街,馮繡虎把柳鶯兒送到小院。
待走近了才發現,萬籟丘已經撐著傘侯在門口。
“傘就留給馮老爺罷,作個念想。”
柳鶯兒將披肩遞給萬籟丘,提步邁進門檻。
她忽又回眸,眼角笑意流淌:“下次見時,記得給我送花。”
丟下這句,柳鶯兒不再留戀,走進院子,身影消失在屋門後。
萬籟丘朝馮繡虎微微點頭:“不送。”
馮繡虎跟著老頭向來沒什麼共同語言,於是轉身徑直走了。
走出一段距離後,他忍不住再次回頭看了一眼。
卻只瞥見萬籟丘正在擦拭留在門前臺階上水痕——彷彿柳鶯兒的戲就此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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