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船隊越駛越近,人們漸漸看清了船頭船尾掛著丈八長綾綢白幡,如白鶴羽翼漫卷飄揚,同時看到有人漫空拋灑紙錢,一枚枚桔黃色的紙錢如樹葉如羽毛跌落河面,隨水飄向下游。
當倪天嘯的妻子吳菊香看清船上情景時,陡覺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嘴裡“嚶嚀”一聲,再也支撐不住,似乎想呼喚什麼,沒等撥出,身體已經軟倒在婆婆懷裡。
人群騷動引來倪小安、倪思露回頭。兩個孩子見到媽媽暈倒在奶奶懷裡,嚇得“哇哇”大哭起來,並回身撲到媽媽身邊嘴裡叫著:“媽媽你醒醒,爸爸回來了。”這個時候他倆看到每個大人臉上表情都變了,奶奶滿臉淚水,他們知道大人只有遇到極為悲痛的事才會有這種表情,這種表情與媽媽暈倒有關,似乎又明白媽媽的暈倒又與爸爸有關。倪小安畢竟比倪思露懂事一些,他再度奔回河邊面對船上呼喊著:“爸爸你快回來啦,媽媽暈倒了。”呼喊聲裡夾雜膽怯、驚恐、害怕和無助,在他的呼喊聲中,所有人的眼淚盡皆奪眶而出。
人們紛紛擁向河邊,當他們遠遠見到高高飄揚於船頭的白綾,心裡已經明白出事了。
吳菊香在船靠岸時甦醒過來,可是她緊緊抱著婆婆不敢睜開眼睛,似乎剛剛從夢中醒來,她不想相信眼裡看到的事實,可是耳中聽到嘈雜與紛亂夾雜眾人的嗚咽和一雙兒女啼哭讓她不能不信。
她不敢睜眼因為不敢面對。
自從老爺和小叔子去救丈夫,她一直在提心吊膽擔驚受怕中度過,如今最可怕的事最終還是無可挽回地發生了。此時,她的心仿如立在岸邊的那株蘆葦瑟瑟抖動,整個人的思想、靈魂也在冷風中歪歪斜斜東搖西擺支離破碎無所依託,彷彿要剝離軀體離她而去。她想哭,想喊,喉嚨口卻如堵了一團棉絮,吐不出,掏不出,令她窒息幾乎再度昏倒。當耳中聽到一雙兒女要爸爸的哭喊聲,讓她陡然驚覺,同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襲捲全身。吳菊香在此時意識到自己要堅強,要鎮定,強迫自己要站起身來。於是,她咬緊嘴唇緊閉雙眼剋制內心,可是淚水卻不由控制從緊閉的眼角涔涔而下,雙腿軟如麵條無力支撐不聽使喚。
婆婆抱著兒媳婦的雙手在顫抖,如在打擺子的病人,嘴裡不停安慰吳菊香:“兒呀!別憋著,哭出來吧!”一滴滴老淚跌在兒媳婦衣襟和手背上。
“媽!”
人們聽到一聲嘶力竭的哭喊聲,所有騷動和紛亂在瞬間有了短暫的停頓,所有女眷也都在這短暫停頓之後放聲大哭。
倪天路見到嬌嬌眼裡噙著淚攬著母親和大嫂,心裡有稍許慰藉和幾分疼愛,他顧不上和她打招呼,僅是眼神與之對視片刻,讓心裡儲存幾分溫暖,繼續指揮船隊進入灣內泊位。
他看到大嫂那扭曲蒼白的臉,充滿悲痛和絕望,心上再度生生被插了一刀,這一刀與見到大哥死時那一刀創口重疊吻合,讓他全身再度抽搐著疼痛起來,不得不捂著胸口彎下腰。
龍嬌嬌看到倪天路突然滿臉痛楚捂住胸口彎腰,心裡不禁一驚,連忙放下摟在懷裡的婆婆和嫂子往河邊跑去,嘴裡關切的叫道:“天路。”
倪天路聽到嬌嬌呼喊他的聲音,連忙直起腰,對她擺擺手,示意無大礙。
二嫂馬小蓮看著這一幕,撇撇嘴,嘴角哂笑一聲,繼續假裝抹眼淚雙手掩面乾嚎。
倪天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大嫂因悲痛過度顯得異常蒼白的臉,想起她坐著花轎抬進倪家大院時的情景。也是冬天,恍然間似乎是發生在昨天的事。他記得伴娘掀開轎簾新娘從轎中走出來,紅蓋頭在新娘彎腰時悄然滑落,原本只有進入洞房新郎揭開紅蓋頭之後才能與眾人見面的,美貌的新娘提前進入人們視線,在場所有親朋看到天仙般美麗的新娘,瞬間驚怔了,嘈雜紛亂的氣氛變得鴉雀無聲,人們看到一張無可比擬、美豔絕倫的臉。倪天路與倪家所有親朋好友一樣驚愣在當地,那時候只覺大嫂好美。只見她生得鵝蛋臉光潔嫩白,兩條柳葉眉兒濃淡相宜,雙眼澄清如一漩秋水。不高不低的鼻兒,好似暖玉琢成,櫻桃小口柔紅潤溼,臉上面板白中透紅紅中透白,潤膩無比,愈顯甜淨俏麗。額上稀疏劉海嬌媚動人,一頭烏黑亮髮梳攏成一條光滑長辮,辮梢插一朵紅梅。上身著淡紅色春羅棉襖,下身套玄色花綢裙子,裙下一對玲瓏小腳僅露腳尖,不大不小,尖瘦端正,未移步已顯腰身綽約。
他的心禁不住生生一跳,連忙縮回目光,看到花壇裡一株梅花,花苞裡積滿雪,花瓣白裡透紅,忽而想到像大嫂的臉。忍不住再要看一眼大嫂時,她的頭上已經覆蓋上紅布。
那年倪天路十一歲,十一歲的倪天路不懂男女之情,僅知道大嫂生得很美。船駛進灣內緩緩靠岸,倪天路在回憶的恍惚中命王豆腐拋錨架起跳板。
站在岸上的人這才看清楚第二條船甲板上停著一副黑棺,眾人盡皆色變。
倪天嘯死在看林人的小屋裡。
倪天路開啟門見到一具無頭屍體如一尊石像,讓他不忍目睹。雖然倪天路提前知道大哥的死訊,可是,乍一見到朝夕相處的大哥死得如悽慘,連頭也不見了,讓他的胸口如遭重錘,當即雙膝一軟猝然跪倒,面對倪天嘯跪立,一個在屋裡,一個在屋外。
想不到大哥結局如此悲慘。
倪天嘯雙手仍綁在身後,人蜷縮如抱成團的死蝦,頭頂著木門方向,看情形他是想用頭拱開木門。
倪天路雙膝代足爬行到倪天嘯身前,卻不敢睜開眼看他。
“大哥……喔……大哥……”倪天路脖子似被卡住了,無法呼吸,嘴裡斷斷續續呼喊著爬到倪天嘯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