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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喬裝(四)

暮色像融化的墨,順著巷口的梧桐樹杈慢慢流淌。博源指尖捏著那半支快燃盡的煙,看著“名思輔導”玻璃門內亮著的暖黃燈光,忽然想起校牌上“立德樹人”四個被路燈鍍了層金邊的大字。此刻他壓著棒球帽的指尖微微發緊——半小時前在試聽間看見的那道紅痕,像枚燒紅的印戳,反覆在他眼前晃動。

“我們可以安排一次免費試聽。”扎著馬尾的小姑娘笑得格外殷勤,漆皮小皮鞋在地板上敲出細碎的響聲。她推開試聽間的門時,博源聞到她領口沾著淡淡的粉筆灰味——和他上週在投訴材料裡看見的、附小教室監控截圖裡的氣味,莫名重疊。

裡間的爭吵聲來得突然。穿藍白條紋t恤的男孩被推到牆角,不鏽鋼桌椅在瓷磚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戴眼鏡的女老師舉著作業本,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這道題在學校講過三遍!”她的袖口滑落半寸,露出內側紋著的小太陽圖案——博源在教育局的教師備案照片裡見過,那是附小三年級數學組組長李芳的標誌。

男孩攥著書包帶的手在發抖。博源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道新鮮的紅痕呈半月形,邊緣帶著細微的淤青——和投訴材料裡家長拍的照片一模一樣,連位置都分毫不差。他忽然想起昨天在辦公室看見的監控錄影:某個深夜,穿校服的孩子被拽進輔導機構的側門,手腕上的紅痕在監控畫面裡一閃而過。

“我們老師都是專職培訓師......”小姑娘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輕快,指甲在玻璃門把手上敲出規律的節奏。博源忽然指著牆上的合影,指尖劃過穿紫色襯衫的中年女人:“那位是不是附小的張老師?上次家長會她坐我斜對面。”

空氣突然凝固。小姑娘的笑容像被按了暫停鍵,指尖的粉色美甲在燈光下泛著青白。她起身時撞翻了桌上的玻璃杯,透明的液體順著桌角流下來,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圓斑。就在她慌亂地抽紙巾時,博源的手機已經無聲地舉了起來——牆角堆著的備課筆記封面上,“附小三年級數學組”的公章紅得刺眼,公章邊緣的毛邊,和教育局備案的印模完全吻合。

離開時是4:50,巷口炸雞店的香味混著暮色湧來。博源把棒球帽又壓低了些,聽見身後傳來小姑娘急促的低語:“王老師您趕緊下來......那家長好像看出什麼了......”他的鞋底碾過一片梧桐葉,脆響裡帶著某種隱秘的共振——三天前,他正是在這片落葉堆裡,撿到了家長偷偷塞來的紙條,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寫著:“附小老師在‘九章’代課,孩子說作業和學校的一模一樣。”

晚上七點,博源站在“九章培訓中心”所在的居民樓前。老樓外牆的爬山虎在夜風裡沙沙作響,七樓陽臺的粉色窗簾被吹起一角,露出裡面晃動的暖黃燈光。他摸了摸口袋裡的錄音筆,廉價墨鏡的鏡片上倒映著單元門斑駁的電子鎖——鐵鏽覆蓋的數字鍵上,7和0的位置被磨得發亮。

“誰啊?”貓眼閃過一道光,中年女人的聲音帶著警惕。博源刻意讓語氣帶上幾分侷促:“劉姐介紹的,她家孩子在這兒學奧數......”他抬起手腕,故意露出那塊十塊錢的電子錶,錶帶邊緣的線頭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門“咔嗒”開了條縫,女人的目光在他洗得發皺的灰色夾克上掃過,最終落在他指縫間的“黃金葉”煙盒上——那是他跑了三條街才買到的、本地最廉價的香菸。

玄關狹窄得讓人轉不開身。鞋架上二十多雙兒童運動鞋整齊排列,最小的32碼沾著卡通貼紙,最大的38碼鞋頭磨出毛邊。博源掃了眼鞋碼對應的年級,忽然想起投訴本里那個初中二年級學生的留言:“每週五放學就來,比在學校上課還累。”客廳被藍色布簾隔成兩半,裡間傳來此起彼伏的解題聲:“雞兔同籠用假設法......”布簾邊緣垂著半截黑板擦,上面沾著的綠色粉筆灰簌簌掉落——和他今天在“名思”看見的、李芳老師用的粉筆顏色一模一樣。

“只收熟人介紹的。”女人遞來的價目表邊角卷著毛,“一對一200塊,小班課120......”她突然頓住,盯著博源夾煙的手指。他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紋身——和李芳老師同款的小太陽,只是顏色淡了些,像是洗過多次的痕跡。

“能先看看上課情況嗎?”博源的指尖在褲兜按下錄音筆開關,布簾後突然傳來男孩的哭聲:“我不想算!學校已經學過了......”“學過了還錯?”男人的聲音帶著不耐,“附小張老師教的基礎夠應付競賽嗎?”

博源的瞳孔微微收縮。他假裝被煙嗆到咳嗽,趁機掀開布簾一角:六張課桌擠在不足十平米的房間裡,牆上貼著“2024年奧數獲獎名單”,最頂端的“陳諾”三個字紅筆圈著——正是上週在教育局哭著說“老師讓必須報班”的那個五年級學生。牆角堆著的《小學奧數精講精練》封面上,“張某某專用”的字跡力透紙背,“張”字的彎鉤弧度,和他在教師筆跡庫裡比對過的、附小語文老師張敏的簽名分毫不差。

“家長不能隨便進......”女人伸手想拉上布簾,博源卻忽然指著價目表上“在職教師培優”的字樣。他的聲音裡多了幾分尖銳:“你們到底有沒有附小的老師?要是沒有,我可就......”

窗外的風突然變大,爬山虎的枝葉拍打著玻璃。博源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混著布簾後傳來的翻書聲,在逼仄的空間裡織成一張密網。他想起早上在辦公室看見的檔案:教育部最新的“雙減”督查通知,第一頁的紅色批註寫著“嚴查在職教師違規補課”。此刻褲兜裡的錄音筆正在轉動,將女人慌亂的解釋、裡間老師的訓斥,以及遠處附小校牌上“立德樹人”的燈光,全部收進黑暗的卡槽裡。

暮色徹底沉下來時,博源走出居民樓。巷口的炸雞店已經打烊,只有路燈在梧桐葉間投下斑駁的影。他摸出手機,看著相簿裡備課筆記的照片——公章、字跡、鞋碼、紅痕,這些碎片像拼圖般在腦海裡成型。遠處附小的鐘聲響起,敲碎了夜的寂靜。他抬頭看著校牌上的四個字,突然覺得那溫暖的光裡,藏著某種需要被守護的東西——就像他此刻捏緊手機的手,掌心的汗溼,是對“立德樹人”最樸素的回應。

夜風掀起他的衣角,廉價墨鏡滑下少許。博源看見自己映在地面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很長——長到足以覆蓋那些藏在居民樓裡的秘密,長到足以接住每個孩子眼裡不該有的恐懼與疲憊。他掏出煙盒,卻發現“黃金葉”不知何時掉了一片在玄關——或許,這就是明天督查組最好的線索。

梧桐葉繼續沙沙作響,像在輕聲訴說。博源把棒球帽扶正,往教育局的方向走去。口袋裡的錄音筆還在轉,筆尖在掌心劃出淡淡的痕,像道即將癒合的傷。而他知道,在這個漸漸深去的夜裡,總有些光,正在穿過爬山虎的縫隙,慢慢照亮那些被遮蔽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