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九日,他們都回來了,我回去跟大姨說了一聲,取了幾件衣服。我爸到的時候是下午,我們一起回了鄉下。
勾勒著細福字的紅燈籠被沖刷褪了色,流蘇脫落,淺淺幾根蕩;深褐色的房簷下燕家遷徙,蒼涼荒廢;微微翹起泛青的簷角上掛著純色布條,沉重肅穆;整齊的木桌角下壓滿了黃落葉,再往下的泥土裡鑲嵌著桂花的殘骸;莊嚴的深藍色大門向內開啟,門閂斜掛,院內的月季均是黃褐色,宛如褪了色的紅燈籠,留下幾片綠葉強撐證明這是春;
冷冷清清都沒了生氣。進進出出的人臉上都掛著喪,沉默又哀傷的氛圍充斥著裡裡外外。
壓抑的讓人快要窒息。
漆黑色的純木棺材就這樣躺在玄關外的角落,爺爺安靜的躺在棺材裡。
腦海裡閃過爺爺搬著凳子,戴著老花鏡在院子裡做弓箭,我好奇的蹲在他旁邊問“爺爺,你在做什麼呢?”
爺爺笑著回我:做弓箭呢…
我走進房間,陳舊的味道讓我恍惚,枕下的夢應許都發黴了。我從不敢進先生的房間,但是來客多,必須得整理。我看到這房間佈滿了灰塵,有腐敗的氣味,吞噬著幾個月前的時光。
桌上還留著核桃和花生,先生還是沒有帶走。他有東西落下了,他還會回來的是吧。
來的人越來越多,好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都認識又都不認識。大家都不約而同穿著沉重的黑衣服,有些習俗其實已經入了骨了。例如結婚穿紅色喜慶;葬禮穿黑色莊嚴;本命年穿紅色;買新車掛紅布;喜宴掛紅布;哭喪掛白布;可血也是紅色呢。
我看著桌上一盤一盤的菜,挑了點青菜墊了墊。姑姑說,不能吃肉。第二天爺爺就要下葬,我也不知道我在忙活什麼。就跑來跑去,天就黑了。
今晚守夜,自從初中和阿秒通宵偷跑出去上網,我就再也沒有通宵了。
月姐和幾個親戚還有後媽在玩手搓麻將,想要愉悅的度過這難捱的夜晚;孟華安坐在月姐旁邊安靜的看著;兩個姑姑在大院兒裡鋪了很長的席子坐在上面聊天;奶奶在二姑旁邊,無神的聽著,眼角還窩著淚;爸爸帶著三妹和姑爺、表叔鬥地主;洋兒陪我坐在火柴前烤火,只有爺爺一個人,躺在棺材裡。
鐵爐子上面架著陳年老木頭,又大又粗,我低頭一看,凌晨兩點了,這足夠燒到天亮了吧。我一直盯著那木頭,木頭很潮,裡面灌滿了生命,當火燒到時,它們拼了命的往另一端湧。
是不是嘴裡還叫著:逃命啊
凌晨三點,她們的麻將也結束了。三妹被拉去哄睡著了,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你說喪宴究竟是安靜一點好,還是熱鬧一點好,我不知道怎麼來定義。
月姐突然問我們餓了嗎,說著,就帶著我們幾個弟弟妹妹,架柴燒水煮麵。月姐看著我們忙前忙後,不由得感慨:我們幾姊妹好久沒有這樣聚過了,更別說這種條件煮飯了。
在我記憶裡,根本沒有過,因為他們幾乎不回老家。
吃了口熱乎的,更加的想睡覺了。一折騰,已經早上五點了。剛剛以為那木頭能燒到天亮,是我算岔了。二姑爺又去找了根木頭繼續燒,這一次,天該亮了。
我強忍著睏意,在天快要破曉時,走近看了爺爺一眼。我發誓,那一幕我大概會永遠記得,是真真正正看進了心裡。要分別時,你靠近他,狠狠的看上一眼,那便會長存於目了。
爺爺的臉蠟黃寡瘦,混沌的眼閉了起來,頭上戴著那頂最愛的軍帽,慈祥的端笑著,嘴角卻溢位一線血絲。強烈的視覺衝擊,讓我感覺這個老人真的死去了,我想哭,眼卻乾涸。
我還是沒忍住,打了個盹兒。醒來時,已經開始吵吵嚷嚷了。我看到了帶著鈴鐺的老師傅,掛著布帆,嘴裡說著聽不清的話。應該是超度,或者讓爺爺安息。後來讓家屬一一進去,跪了又拜,跪了又拜。
再後來封棺了,玄色大棺木慢慢合上,爺爺偉岸的身體睡在了裡面,與世長辭。
我的頭上多了塊白色的布,拉的很長。十幾個大漢抬著棺木在前面走著,幾十個兒孫頭系白布跟著。還是很安靜,只有奶奶一個人,從抬棺開始哭,整片桂花林下,她最傷心。
後來二姑說:奶奶白天睡覺,晚上就會趴在窗臺上,等爺爺,等一個不歸人。我的淚腺被暴擊,二姑還說,奶奶怨爺爺。
爺爺走了,奶奶是最傷心的。
我還記得小時候,整個暑假我在沙發上睡覺,那時候頭上有蝨子,不願意睡床。晚上熱的我睡不著,我就爬起來,墊個小凳子趴在窗邊,夜裡有蟬鳴,有黃路燈,大馬路沒有人,就這樣看上一個小時。
就能睡著了。半夜幾點都有,隔壁是爺爺和奶奶的酣睡聲,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爺爺下葬了,我用鏟子也挖了土。老師傅還撒了很多大米,說會保佑子孫,要過久點再吃。
一切都理得差不多時,爸爸、二姑和小姑在商量,如何撫養奶奶。他們商量了好久,然後突然吵起來了……
爸爸:老頭子生前存款我是一點沒有拿到,全給媽拿走了!說都沒有跟我說一聲!你現在還要把我房子拿走?這個老房子是我們賈家的!你們想也別想!真是好不要臉,錢不給就算了,老宅怎麼能給你們!
小姑:哥哥你這麼說話就不對了!爸爸生病一直是二姐在照顧,拉屎拉尿都是姐姐,你孝都沒盡怎麼好意思提錢的!爸爸為什麼沒有立遺囑?不就是預設給了媽媽嗎!
後媽:我們確實沒有時間回來,但是爸生病我們也還要還房貸,還有兩個女兒要養,這些都是要考慮的。二姐幫忙照顧爸,可以多分點給二姐,但是憑什麼我們一分都沒有?現在還要把房子要過去,不是我說,妹妹你們確實有些過分了!
二姑不會爭吵,只是一個勁兒的哭。
小姑:你們就是欺負姐姐脾氣好、孝順、人老實!就這樣壓榨!讓你們早點回來你們聽過嗎!爸爸每天都吐血…有多難受你們見過嗎?都是二姐手把手伺候!爸爸走之前一直想見你這個親兒子,你倒是讓他見到最後一面啊!爸爸偷偷哭的時候,哥哥你在哪裡啊!現在好意思來要錢要房子了!
我縮在角落裡,靠著門,雙眼無神的聽著他們爭吵。爺爺才剛下葬啊,他還沒睡著呢。如果這時候世界末日該多好啊,就沒人會吵到爺爺睡覺了……
我一想到爺爺,喉嚨就疼,我眼角不斷流淚,鼻酸頭脹,我好想暈過去。
只聽門口咯吱一響,他迎著雨走近了我。
在我最絕望的時候,他穿著一襲黑色長衫上面別了朵小白花。他拉著我的手,我抬眼一看,鼻涕還掛在嘴唇上。
是先生啊。你怎麼才來啊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