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往往外熱內冷。畢竟沒有人會百分百的將真實的自己展現在世人的眼前,那樣太愚蠢,也太脆弱。可是如今、此處,卻與人心截然不同。
這裡,無盡的潔白望不到邊際,偶爾點綴著的青綠色斑紋在太陽的照耀下顯現出詭異的色澤,彷彿就和屍體之上本應存在的屍斑一樣。且不說陰風陣陣,但至少的確如大家對它的刻板印象一般:它寒冷,冷徹心扉;它炙熱,熱到蝕骨化心。它也是冷與熱的組合,這樣的矛盾體組合,格外的怪異。
這裡,是殯儀館。
陳舊到鏽跡斑駁的鐵床上,就這麼靜靜仰躺著一位老人。老人面色紅潤,頭髮烏黑,甚至掛著淡淡的微笑,似乎就像睡著了一樣。但是,那只是裝扮……
有人從旁伸出手來,輕輕握住老人那如同被焊住的手,輕輕揉搓。
這人就是原木。
他無法想象死亡的滋味,因為他沒有體驗過死亡時的感受;他無法想象這僵硬到無法再僵硬的鐵床,究竟有多寒冷;他無法想象之前被一直封存在屬於死人位置的冷藏倉裡的老人,究竟會以什麼樣的姿態重新出現。他不敢想象,老人以這樣的方式重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鐵床寒冷,不如他的內心冰涼;火葬間的溫度熾熱,卻不如他滾滾而下的眼淚溫熱。
這個暫時安置死者的房間,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正如同原木的內心一般,什麼也沒有。它不是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的,而是因為某些生命中佔有極其中的地位的逝去而消失的。
原木就這麼呆呆的握住老人的手,兩行淚緩緩滑脫面頰,滴落在老人那了無生氣的手背上。眼淚化開了粉底,暈開了粉彩,露出了乾枯的、屍斑縱橫的手背。
儘管他一再要求化妝師不斷地重新勾勒老人生前的模樣,可是終究無法捱過這低溫和高溫的共同摧殘。逝去的就是逝去的,永遠也無法再回到它原本的樣子。這世間有太多的東西會變得和以往不同,生命就是其中之一。
老人早已死去了,無論原木再怎麼不相信,老人也的確逝去了——回不來了!
或許在以前的原木心中,死是一個很難以想象的事情。曾經父母欺騙自己,說死亡就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無法和仍在這個世界的人有任何交集……對話、生活……一概不可以!小時候對此便嗤之以鼻,認為自己懂得了死亡;然而,時至今日,原木這才發現,原來大人們口口相傳的離開這個世界,無法和現世者交流,才是對死亡最好的總結。
“爺爺……爺爺……”將頭埋進老人的胸膛,試圖從他的身上再汲取到一些溫度,可是結果卻令人失望:那一份令人心安的溫度,已經徹底消散;那一處好聞的味道,也已經徹底絕跡……
霎時間,淚滿衣襟。像是失去了自我一般,原木也喪失了作為自己的,本該有的一些東西……
“請節哀順變……”旁邊,那身黑西裝映入眼簾,冷淡得似乎見慣了生死的低沉男音緩緩傳來,就像是宣告死刑的鐘聲一般,傳入原木的耳中……
來人禮貌而紳士的請開原木,雙手就這麼握住了鐵床邊緣的把手,正打算將鐵床連帶著老人的軀體,一起送進那近在咫尺的猩紅火海之中。
“等一下!等一下!請等一等!”沒有經過大腦,原木推開了來人,雙手抱住了老人。他不斷的撫摸老人的面頰,像是兒時逗弄一般,似是在撒嬌,似是在呼喚。
明明……明明是自己親眼看著老人奄奄一息的,明明是自己親眼看見老人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自己還是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呢……為什麼突然覺得自己……
好不甘心啊……
原木拼盡全力阻止了黑西裝的進一步行動,趴在老人身上哭泣不停。
“原木君……”清冷的女聲,緩緩傳來:“別再摸了……因為你們的拖延,爺爺火化的時間已經拖了許久,已經超過了預計的四十八小時……再不火化,就會嚴重腐爛。相信你也不願意看到爺爺腐爛的樣子吧。逝者長已矣,就讓爺爺安心的去吧。”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除了父母之外,就屬他最清楚!可是,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告訴他,它屬於自己的不捨。
爺爺的音容笑貌,爺爺的諄諄教誨,爺爺的通古博今,現在,都已經成為了絕跡的一切……逝去了,就是逝去了,永遠也回不來了!這就是現實,無法改變的現實!
若說,是那絕望一手促成的一切,或許會讓原木更加振奮,更加堅定。無奈,爺爺的死,與絕望無關。爺爺生了重病,是那該死的癌症!老人家不願讓家人擔心,便沒有交代,直到發現了,卻已是晚了。
縱使家財萬貫,縱使權力通天,面對生老病死,始終沒有半點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行將就木的人,用更快的速度化為枯木……對於植物來說,枯萎,與死亡無異;對於類似植物的淡漠之人來說,也是致命。但……人,始終不是植物,植物死了,春雨潤無聲,還能重新長;人死卻如燈滅,再無重見光明之日!這就是現實!
“我明白,我明白的!可是……”看著身邊成為自己依靠的姑娘,原木的淚緩緩收斂:“可是……”
“難以接受對吧?”淡漠的女孩微微嘆了口氣,抬起迷濛的眼簾:“生命便是如此,沒有任何註定,沒有任何必然,人的生命,只有可能,只存在應該。而這些一旦變成現實,就無法逆轉。原木君,死去的人已經死去了,活著的人就必須好好活著,這,似乎是你告訴我的吧?怎麼到頭來,你自己看不開了呢?”
霎時間的發愣,讓一旁的黑西裝抓住了機會,他快步上前,直接接手原木抱著的老人,將老人的軀體,連同那冰冷的鐵床,一同推進了那極度熾熱的……無盡深淵……
“……”只是張著嘴,無法發出聲音,淚水早已苦幹,雙手早已無力,聲音早已沙啞,動作早已僵硬。活人,看見死人再死一遍的時候,也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了。
做完這些,黑西裝轉過身來,毫無表情,眼神裡充滿了憐憫,緩緩鞠躬:“請節哀順變……”
那冷淡的姑娘張開雙臂,將原木抱在懷裡,輕輕撫摸原木的後背:“原木君,如果你忍不住,就請哭吧。至少,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麼。”
被溫軟抱住的原木,腦海中再度閃現過無數的畫面,無數有關那焚化爐中老人的畫面,頓時手頭一緊……
悲痛到骨子裡的哭聲,響徹整個殯儀館……
……
不知位於何處的咖啡館,霧生坐在這裡,選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點上一杯冰黑咖啡,捧著一本推理小說,緩緩翻動,耳邊的小碎麻花辮隨著店內風扇的搖曳而晃動,竟有一番別樣的恬淡。似是看到了小說中的精彩情節,常年不笑的霧生,竟露出一絲嘴角的微笑。
店外微風漸起,吹拂幾乎謝頂的枝頭,吹響了年代久遠的咖啡店的玻璃落地窗。微風的呼呼聲打擾到了霧生,霧生只能暫時放下書,將注意力投到了對面的座位。
原木看起來跟以往的區別很大,現在的他,雙目深邃,有些凹陷,瘦削的臉頰看上去稜角分明,是那屬於骨骼的稜角;臉色的蒼白任何一個人都能清晰看出,叉起雙手扶住下巴沉思的樣子,也不似以往的那麼倔強,反而有了一絲頹廢的感覺……
喪。或許可以用這麼一個字,來評價現在的原木。
“原木君,你還是沒能跳脫出來嗎?爺爺的死。”霧生輕輕端起咖啡,啜飲一口,放下杯子後,撫平黑色手套上的褶皺。
“沒那麼容易的。”原木肩頭一鬆,像是自嘲般笑了笑:“若說我現如今便參透死亡,我怕我也不再會是如今的我了。只是……心中的確還是很悶……畢竟,那是我親爺爺……”垂下的眼簾格外灰暗,淡淡的憂傷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像是漿糊一般,讓空氣都有些溼呼呼的,讓人行動受阻。
“若人不會死,那麼原木君你的爺爺也就不會死。難不成,這就是你想要的?”霧生挑了挑眉,叉起雙手質問道。
“若是這個問題,恐怕我還是會選擇說不吧。世間萬物都會有個自生自滅的過程,只是早晚不同而已。壞了規矩,世間就會大亂,這,怕也是爺爺不想看見的吧。”滿嘴的苦澀,無處發洩,只能自己往肚子裡咽。
“或許吧……”似是被這段話觸動,淡淡的長嘆,貫穿霧生的聲音:“這樣的生死,讓我回想起了之前那個連名字都沒能留下的連環殺人犯。至少他還有屬於自己的生死論。可我們,什麼也沒有,我們只能直接的接受死亡,接受新生,然後輪迴……無能為力的感覺,不好受。”
“……”原木沒能再說話,現在說什麼都不合適……
原木面前的咖啡,原本氤氳著的熱氣已經消散;霧生面前的咖啡,原本漂浮著的冰塊也漸漸融化。良久的沉默,壓抑,難受。
“呵呵~霧生同學,你也不用太擔心。我現在很好。至少我知道了爺爺對我的期望,至少我知道了爺爺想要做的。承載,並且繼續前進,才是我該做的,我並不會被困擾太久。”原木笑笑,打破沉默。
“我明白的。你這個狀態,還真是跟我家那個推理作家叔叔筆下的偵探一模一樣,情緒完全無跡可尋……”霧生不由打趣道。
“又來了。你怎麼老是喜歡拿小說裡的偵探對比我呢?沒有什麼意義的。”原木苦笑著搖搖頭。
逃脫死亡的陰霾,重新迴歸光明,對於原木來說,是一件難事;對於任何人來說,都絕對不簡單。但是至少,曾經努力的逃亡過,爭取過,就算仍然不見光明,也至少不再重歸黑暗。這就夠了……夠了……
“原木君,如果你恢復了,不如出去散散心吧?”看到原木的狀態確實好了些,霧生這才點點頭,說起了正事。
“霧生同學,你要幹嘛?如果是想強拉我的壯丁,還是直說的好。”都和霧生相處這麼久了,霧生用這樣的強調和態度說話,原木都已經摸出了套路來了。
“差不多就是那樣……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新又野炎生?”霧生突然丟擲一個人名來。
“新又野?炎生?那個赫赫有名的生物學家?我當然聽說過,據說是以前從博望坡學園畢業的高材生,怎麼了?”原木來了些興趣,支撐起瘦削的身體,有些吃力的坐直了身子。
“對,就是他。他似乎認識老頭子,還隆重的邀請了老頭子去他遠在富士山山巔的別墅去參加一個據說很‘有意思’的聚會,但是老頭子最近有些忙,所以就說要我代替他去。不如,你和我一起去?”
“明明是邀請霧生同學你的邀請函,為什麼要我跟著一起去?我還打算給爺爺守幾天靈呢。”原木自然是想拒絕的。自家爺爺剛死不久,骨灰在火化後收殮回來,尚且還未下葬,此時前去富士山,就算不遠,也的確耗時間,萬一再遇到些什麼什麼雪崩之類的災害,怕是更加沒機會送爺爺最後一程了。
“時間沒有這麼急,完全可以慢慢來。爺爺的靈,我也要守一段時間的。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了,我們再啟程不遲。至少……”霧生垂下眼簾,有些淡漠:“我很理解原木君你現在的心情,我自幼沒了父母,你現在失去爺爺;失去親人的感受,或許在懵懂的時候不懂,但是現在,總歸懂事了,該懂了。那種一去不復還的感覺,的確很難受。”
“霧生同學……”原木差點又落下淚來。
若是沒有霧生長久的陪伴和支援,自己能堅持到現在嗎?或許在爺爺剛去世的時候自己就會倒下吧?爺爺的去世,固然很重要,很令人傷心。但是,霧生的陪伴和堅持,自己又何嘗看不到呢?逝者長已矣,這句話當真沒有錯。死去了就是死去的,再也回不來了;至少自己還要繼續過活,繼續珍惜眼前還有的一切。比如……
原木看向對面重新投入小說的霧生,那嬌嫩的臉龐惹得他有些臉紅。良久,方才露出一抹久違的笑容……
或許……就在霧生將她自己的肩膀借給自己哭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得到了救贖和超脫了吧……
既然欠下一個因,那便必須還一個果……
“霧生同學……”
聽到呼喚,霧生抬起頭來,卻是微微一愣。原木的燦爛微笑,格外奪目:“我陪你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