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越發急促,思想越發扭曲……原木輕輕抱住自己的頭,不動聲色。病房似乎就是無底洞,慢慢地,慢慢地一點一點侵蝕著周邊的一切。
不知是錯覺亦或是現實,原木注意到,那屬於病房的扭曲感,正在一步步吞噬癱在床上的病人。病房的一切,都好像具有了威脅,都對床上的病人虎視眈眈,都希望將他一口吞下,屍骨無存……
吞噬……磨滅……從而使得他徹底消失在蒼茫世界之中……被遺忘、被創傷、被埋葬……最終,就連成為某些人回憶的資格都沒有了……這樣的人,無疑最為可憐……
“足跡問題,是這一起案件遇到的最大問題。不得不說,沒有調查清楚的時候,我當真被你騙了許久,僅此一點,你必須受到我的敬佩……以及憎恨。”霧生直勾勾盯著病床上毫無反抗能力的病人,緩緩垂下一頭黑絲,表達了自己複雜而矛盾的情緒。
“我……很榮幸……”病人的主要肌肉群似乎都開始無力起來,他只能盡力保持瞳孔偏過來看著霧生,他的頭似乎已經無法轉動了。
“說實話,如果不是知道了案發當天有下雨的話,我根本沒有辦法破解這一次的案件。下雨了,這一次的案件才有能夠說通的可能性,不過,也因為下雨了,所以才有了能夠破解的可能。犯罪,涉及的層面很多,但是在那個地方,那些角度,我們能夠看到的,只有死者、花壇,除此之外一無所獲。我們已經從死者身上得知了當天下雨且死者是自己受到誘惑進入的花壇,那麼就會有一個問題:按照邏輯分析,只有可能是死者自己進去的,死者不可能有心立定跳遠的進去,也就代表了兇手利用了什麼手段掩蓋了遺留下來的腳印。這才是真正的解釋!”霧生挪了挪椅子,朝病人那邊稍稍坐近了一些。
“何解……”病人氣息奄奄,日暮西山,終究……油盡燈枯……
“經過我的檢視和調查,這一花壇的土壤結構很有意思,下層的泥土比上層的泥土潮溼,甚至於上層的泥土並沒有多少水分,明明案發當天下了大雨,之後就是一直以來的大晴天了,為什麼上層的土壤水分還要比下層的少?這根本不符合下雨的情況!唯一的可能就是,下層的土壤,代替上層的土壤經受了大雨沖刷!”霧生嚴肅認真的道:“仔細探查一番,問題更是多。上層的土壤,觸感非常細膩,可以說是非常細制的泥土種類,可惜的是,這類泥土多見於市政用於植被播種期,因為細制泥土有利於種子的萌發,所以才會多用於播種期,而只要脫離播種期,所有的市政植物一般都要改換不是那麼細膩的泥土,甚至換一些細小的石子來填充土壤,這樣有利於透氣,幫助植被更好地生長。那麼,如此精明的市政,怎麼可能在一堆已經長大的花卉身上,用到細制泥土呢?”
“這……我又怎麼知道呢……”病人虛弱的笑笑,並沒有就這麼承認。
“不認,沒關係。我們的發現很多,甚至於,我們還在泥土裡發現了斷掉的植物根部,這就更加耐人尋味了。這些花,是很早就在這裡了的,否則是不可能開的如此豔麗的,可是根部竟然有根鬚脫落和根部部分脫落的情況,這是不可能出現的情況。所以勢必有外力影響!外力脫根,除了拔,就只有藉助工具鏟才會造成這麼大規模的針對根部的創傷。如果市政部門的人沒有這麼做,我們就能斷定這與這起案件有關。我更願意做出這樣的推斷:為什麼沒有發現足跡,為什麼成為了不可能犯罪,僅僅是因為,兇手事先把花全部拔除了,並且把上層的泥土全部鏟走了,並且在一個不會被雨淋到的地方安放好,等到犯罪結束之後,再重新還原成原來的樣子,這樣一來,從表面上來看,就無法看出任何破綻,而如果無法掘地三尺,我們也不會發現問題。如果長久不發現,地形擠壓變形,最終這樣深埋地下的痕跡也會磨滅,就徹底無法破解了。可惜,因為下雨,我發現了一切。如果沒有那場雨,土壤的結構無法區分,這次的案件,就真的完了。幸好,天無絕人之路。”沒有在意病人的感受,霧生只是自顧自推理道。
“還有一點,死者手掌上的泥漬,有被擦拭過的痕跡,兇手顯然是不想被人發現死者有在泥地上爬行或者摸索的行為,所以故意想去擦除死者手掌上的泥漬,可惜,擦得不乾淨。兇手是故意不擦乾淨的嗎?我不這麼認為。那麼就只能判斷,兇手當時沒辦法看清楚,以至於遺漏了。這樣的情況下,要麼兇手有眼睛方面的疾病或者障礙,或者……單純的看不清楚!比如,他戴了眼鏡,但是當時案發時的大雨天,徹底模糊了他的眼鏡,他也沒有辦法判斷到底擦得乾不乾淨了。對吧?”霧生從床頭拿起病人原本一直戴在臉上的方框眼鏡,細細打量著。
“呵呵……那麼……第二件案子呢……”病人的語氣雖然弱不可聞,但仍然聽的出來急切了一些。
“第二件案子,或許解答起來,要比第一件案子要簡單,也要比它複雜。因為,時間的落差實在太大了。六月方才開始,方興未艾,竟然出現了這樣的事情,對於這樣的案件的關注度,自然不一般。這起案件最讓人感覺在意的,也就是時間。因為如果我們欽定是六月三號發生的案件,那麼死者一旦被直接扔進了水泥柱子內,等待水泥澆灌死亡,那麼時間週期一定會很短。死者怎麼會有時間那樣掙扎?兇手又如何對死者造成那樣的傷害?”霧生將手放在病人的額頭上探了探。非常冰冷,幾乎與死人無異。
“呵呵……不一定啊……有可能只是我的興趣……吧……”病人微弱的搖了搖頭。
“不對,死者的死亡時間絕對不可能在六月三號左右。否則,如果是那天你抓到了他,處理了他,並且將死者扔進了水泥柱,存心置他於死地,又何必給他止血呢?”一道銳芒,從霧生的眼中射出。
病人不再言語……
“沒錯,如果要殺他,你何必要給他止血?你當時是想保住他的命嗎?不可能!我也事先調查清楚了,水泥澆灌的工作,非常的清閒,根本沒有趕工期的事情發生。他們的澆灌速度,是每天大約十五厘米的高度,一層商場的高度為四米八,大約半個月才能澆灌完畢。死者如果是在六月三號被扔進去的,澆灌的速度根本就與他死掉的速度不匹配!要麼,就是死者是在別處被處以機械性窒息的犯罪之後,以屍首的形式被扔進去的;要麼,就是他早就被扔進去了,而且還在裡面存活了很久。可是,我們是能夠在死者的呼吸道以及消化道內發現有水泥的,這也就證明了死者的確是因為水泥而死掉的,水泥的確一點一點淹沒了他,如果是死後被扔進去的,屍體早就已經失去了攝入的功能,消化道和呼吸道內不可能存在這麼多的水泥,這一切都只能代表了,他分明在當時還活著。”霧生目光如炬,看著那瘦削得病入膏肓的病人。
“不一定啊……我倒想問問……如果水泥澆灌這麼慢……死者當時沒有死,他為什麼不大力掙扎一下……雖然無法移動,掙扎應該也可以吧?”病人細微的聲音飄散在病房內。
“你卸了他的脊椎骨,這本來不是你必須做的。你完全可以截他的手臂、截他的腳,為什麼一定要是脊椎骨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如果選項有很多,憑什麼一定要在這個環節做出這樣的選擇?這在平常的考試中都會遇到。很基礎的選擇題,錯誤選項也是需要理由的。因為脊椎,控制了一切的肢體活動,一旦斬斷脊椎,上下半身的聯絡就會被切斷,而且由於並沒有作出具體的處理,就算他能動,劇烈的疼痛和傷到脊髓會直接死亡的風險,死者本人也承擔不起。所以我斷定,你事先把風險告訴了死者,所以死者根本不會冒這樣的風險到處亂動掙扎。死者是高利貸者,他會有多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只要是個人都會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包括你……”霧生的聲音也漸漸壓低,就連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
“呵呵……不得不承認……你是對的……”病人吃吃的笑著:“可是,他不能動……為什麼他不叫出來呢……有人負責裝修,他只要呼救,就一定有人聽得到的吧……為什麼……他不呼救?”
“你吃過……燈泡糖嗎?”霧生突然問道。這個問題顯得特別無厘頭,特別與本案無關。
顯然,被霧生的這個問題雷到了,原木和病人都發出了一聲代表疑惑的“誒”聲。
“就是形狀一比一還原的類似燈泡的單純的麥芽糖。從小很多人就說過,燈泡不可以強行塞進嘴裡,因為能依靠擴充套件頜骨強行塞進去,但是一旦燈泡塞進了口腔,被強行擴大的頜骨會自動合上,燈泡就沒辦法取出來了,這放在燈泡糖上,也是一樣,畢竟人家是一比一還原。同時……這樣產生的問題就是……所有隻要能強行擴充套件頜骨的固體被強行塞進嘴裡,那個人同樣無法拿出來。你也是用這樣的辦法,徹底封死了死者的嘴!我估計你是用一個球形的固體強行塞進了死者的嘴巴,這樣一來死者根本無法繼續張嘴,也就無法呼喊,我估計,他能發出一般的嗚咽聲,都很困難了。”說著,霧生還做出手勢,在自己的嘴邊比劃。
“你們就沒有發現……那個我用來封住他嘴巴的……東西嗎……沒有的話……別亂說……”病人的呼吸突然沉重起來,雙手似乎有些顫抖。
“有啊,有什麼東西混雜在水泥柱子裡面最不可疑,最能掩人耳目?當然,就是水泥了。水泥球,一旦和別的水泥結合,就會混為一體,平常人根本無法分辨,也就不會懷疑了。”霧生淡淡笑道。
“所以,這一切如果說得通的話,那麼就是這樣的,因為死者的體內有大量的酒精,但是死者的血液酒精含量並不是醉酒狀態,而是酒後狀態,說明死者已經有自主思維意識了,你不可能在那個狀態下綁架他。死者並不是醉酒狀態,只有兩種情況:要麼是死者並沒有喝太多酒,沒有進入醉酒狀態;要麼就是死者開始慢慢解酒了,血液酒精含量回落了。因為推斷,第一種可能性是不對的,所以是第二種!解酒是需要時間的,這就貼合了殺害死者需要很長時間的猜測。按照剛才的折算,你真正殺害死者的時間的確是六月三號沒錯,但是你事先綁架死者的時間,應該要再早半個月,也就是五月中旬左右,對嗎?”眼看病人並沒有反應,霧生繼續推理道。
“我不懂……”病人呢喃道。
“你五月中旬綁架了死者,一直使死者處於酒後的狀態,可能是你喂他喝了酒,總之就是你還沒有那樣殺他。你在死者的嘴裡塞了水泥球,避免他叫喊;你就等待著每天十五厘米高的水泥澆灌,一點一點的,將死者徹底封死。由於在一個隱秘角落的消防栓上發現有死者的指紋,所以我想,你把死者綁架到商場內的時候,是先把死者帶到那裡去了吧?”霧生湊近病人的耳朵,輕聲問道。
“對……你猜得對……但是你說的也不完全對……他是放高利貸的……他常被仇家尋仇……他早就看淡了生死……我根本沒有封他的嘴……酒,也是他自己喝的……我每天都會去和他談心,他每天都會喝酒鎮痛……不久之後,他就死了……”病人微微蹙眉,有些難受,嘴上不停,像是再說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
“第三個案件……久留米。你親手殺害了自己的老師……這一個案件,最開始困擾我的,其實是場地問題,你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地方殺害死者?如果下雨的話,憑藉下水道系統,放血死亡的方法實現起來會更加難以發現,為什麼你不這麼做呢?”霧生有些嘆惋,只能繼續說道。
病人沒有做出回應。
霧生只能繼續說道:“後來,查天氣預報的原木君告訴我那段時間全部都是大太陽天,我就差不多明白了,你這是想要給自己,完成一次不在場證明。太陽……夏天……露天的犯罪現場……這些條件結合起來,我突然開始懷疑起來,懷疑死者的死亡時間……你到底是什麼時候殺掉菊次女士的,這一點我很懷疑!”
病人還是沒有回應,保持著沉默。
霧生繼續開口:“大太陽天,高溫是很常見的,而高溫會導致法醫對死者的死亡時間做出錯誤的評估,因為高溫,死者的僵硬時間會更加快來到,而超過三十個小時的僵硬後恢復柔軟的狀態也會來得更快,所以我斷定,死者的死亡時間,絕對沒超過三十個小時!所以,在案發前的那段時間,你的不在場證明是,你去參加了一場籃球比賽!其實並不然!雖然路程很遠,其實你早就已經在比賽後回程了,你會在更早的時間殺害死者!你可以在更早的時間殺害死者,將她故意製造成三十多個小時前遇害!這就是你的計劃……”
“滴滴滴滴……”一段急促的機械滴滴聲,徹底打斷了霧生的推理,也徹底攪渾了,ICU病房的空氣、ICU病房的安寧還有那一份……苟延殘喘的生機……
就在原木和霧生呆滯之際,好幾個白大褂的全副武裝的醫生戴著口罩衝了進來,還帶著好幾個護士。他們二話不說,就直接開始著手搶救病人。病人的呼吸已經微乎其微,心跳也弱不可聞,也已算是幾乎燃盡的燭淚……
“準備手術!病人需要搶救!”領頭的醫生吩咐了一聲,就直接走出病房開始更換手術服了。
護士們麻利地動手,將病人挪到可移動的病床上,將死者身上插著的管子全部拆除,準備行動式的急救裝置。
就在這時,霧生感覺自己的手腕被死死地攥住。她低頭一看,病人正滿含笑意,一片血紅的雙眼,就這麼直勾勾的看著她和原木。
“我……我真希望……像你們一樣……”病人的語速很快:“霧生小姐……讓你失望了……我……可能堅持不到……認罪的那一刻了……聽不到你接下來的推理了,真……真遺憾啊……”
說罷,病人拼命探出身子,死死抓住原木的手:“原木先生!原木先生!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自認為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內,讀遍了世上所有的詩歌……但是我卻忘了……好好回過頭……看看屬於日本的詩歌……我很抱歉……”
說完這段話,死者重重的倒在病床上,兩行熱淚就這麼劃過他蒼白的面頰,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用弱不可聞,卻能震撼人心的聲音,緩緩呢喃……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那是中國的《古詩十九首》中,關於生命的討論……
《青青陵上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