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中心醫院，ICU病房。這裡的氛圍，似乎與整個醫院都徹底區分開來。相比於院內嘈雜忙碌的環境，這裡彷彿就是醫院之中的另一處世外桃源。或許，能夠匹配得上這樣的寂寥和無助的，就只有手術室，以及……太平間了吧……

素白的病房，似乎沒有別的顏色，就連床上躺著的人，那蒼白的臉色，也似乎與環境融為一體。

呼吸機裡傳來的沉重呼吸聲斷斷續續，不知何時可能會就此終結；心跳儀內的滴答聲時快時慢，不知何時，上面代表生命的曲線會徹底失去起伏；輸液的軟管毫無動靜的耷拉在床邊，床上的病人也毫無動靜的靜臥，二者之間竟有別樣的重合。滴答滑落的輸液瓶內的藥水，清澈透明，卻是維持病人的最後一道防線。

毫無來源、不知為何，冰冷的機械結構病床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從上到下，從裡到外，一片素白，不只是代表了生機，還是死亡……這個人的靈巧白皙的手指間，一隻精巧細緻的白色千紙鶴緩緩成型，那人似乎很滿意自己的作品，輕輕將千紙鶴放在了床頭，似乎是想要藉此給予病人一絲力量。

可能也的確是受到了這樣力量的召喚，病人奇蹟般吃力地睜開眼睛，似乎拼盡了人生中所有的力氣向旁邊一看。等看到了身邊坐著的人的時候，罩在氧氣面罩下的嘴角緩緩勾勒出一個微笑，乾涸的嘴微微開啟，虛弱到幾乎無法聽清的話語緩緩飄蕩而出：“你還是來了……”

“我不能不來。”這個人並沒有站起來，依舊那樣坐著，彷彿一座雕像。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麼……可是我已經快要死了……”病人無法抬頭。事實上，現在的他就連動一根手指都很困難。

“非常可惜。”這個人戴著口罩，看不出表情，可是那雙眼睛，卻在訴說著一份惋惜：“或許之前你說的是對的。死亡，的確可以激發出一個人潛在的力量。可是，這樣的力量若是用死亡來交換，還是不值得的。雖然不是說我害怕死亡，也不是說我覺得死亡之後某些人什麼也做不了，但是你，的確不應該只是這樣的下場。”

“呵呵……”病人吃吃的笑著，聲音再度虛弱幾分：“要麼，是被你利用……要麼，是被我自己利用……無論哪一條，我都不想再經歷了……死了也好，不用再煩惱了……”

“對啊……你要死了。看樣子，我也沒辦法再利用你了。明明你的腦子，很好用的。”絲毫不迴避利用的話題，這個人反而用深沉的目光看著病人。

病人沒有辦法回應這樣的目光，可是他感覺到了，依舊面帶微笑：“我不知道你想要我幹什麼，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我還是很好奇，你為什麼需要我……”

那個人叉起手來，有些做作地展現出疑惑的樣子：“嗯……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的。我們需要你來幫忙……毀滅世界。這個答案怎麼樣？”

病人吃吃的笑著，突然咳嗽了兩聲，心跳儀的曲線扭曲連連：“很有意思……毀滅世界，我想都不敢想……可是我快死了，就只能祝你們好運了……”

那個人站起身來，看了看手錶，蹙蹙眉頭：“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你的兩位老朋友要來看你了。我計算了一下時間，應該差不多了。我暫時……還沒辦法和他們見面。只能祝你好運了……”

“我會……盡力支撐下去的……”病人的聲音弱不可聞，呼吸也急促起來：“實在抱歉，你心底裡的那一份絕望，我始終沒有辦法感受到。”

“僅憑這點，本來我是想殺掉你的。可是你心中同樣毫無希望，所以我就這麼作罷了。反正我不管你，你也是要死的。雖然沒想到，面對死亡，還有人心中毫無絕望，但是既然沒有希望，那就不關我的事情了。我始終不如她，她能讓毫無絕望的人心生絕望；我卻只能放大某些人心中的絕望……我還是差遠了……”那個人深深地嘆了口氣，雙手抱頭，自嘲不已。

“你……該走了……”病人用他生平最慢的速度，下達逐客令，毫無威嚴的逐客令……

“那麼，絕望愉快。永別了。”那個人微微施禮，閃身離開了病房，毫無半點留戀。

直到那個人離開多時，病床上才幽幽的傳來一聲呢喃：“永別了……”

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不知目睹了多少朝朝暮暮，自始至終，自己還是即將化為時間中的煙塵，化為他人儲存不了許久的記憶……真是諷刺啊……

視線漸漸模糊，又漸漸清晰，格外清晰的世界，出乎他的意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看來，快了……

這一次，格外清晰的素白世界裡，多了兩道身影。一道是徹頭徹尾的漆黑，透出一股清冷淡漠，那是黑色玫瑰，它芬芳馥郁，卻也柔中帶刺；另外一道是暖徹心底的淡綠，溫柔，瑟縮。那是鄉間田地的雛菊，與世無爭，卻別有風韻。

“你們來了……真好……”病人露出一絲笑意，雖然依舊虛弱不堪，雖然依舊無法挪動軀體一絲一毫，卻也拼盡全力，展現出自己殘存的生機。

落葉般的殘破生命……

“你們……解開了我遺留下來的問題了嗎……”病人問道。

“只解開了一些，希望解決的這些，不會讓你失望。”此時的霧生也不願提高音量，只是輕聲細語，不去觸動這空間中固有的氛圍。

“解開了一些啊……真好……”病人微微挪動右手的食指指尖：“死亡更純粹……不幸更鹹澀……大地更移近真理和恐懼……終究……無法掩蓋……”

“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句……”原木在一旁，靜默的插了句嘴。

“小兄弟……你真的很厲害……一般我覺得，死人才會去讀詩……沒想到，生機勃勃的你，也讀過這麼多詩……”病人虛弱地笑了笑，淺淺的咳嗽著，眼中，清澈的淡漠，目空一切的看破。

“想要聽聽嗎？我們的解讀。”霧生伸出漆黑的右手，拍了拍病人的手背，用自己手掌的溫暖，欺騙自己一般，掩蓋病人手心漸漸流失的溫度。

“我很想……哪怕我快死了，我也想聽聽看……”病人拼盡最後的一絲力氣，點了點頭。在此刻，眼中的死灰盡去，他的生命，正在綻放最後的涅槃之火……

“好……”霧生輕輕地收回手來，緩緩地……開口……

“我就按照……羅馬數字符號的順序，慢慢來講……第一樁案件，代表羅馬數字符號：I。也就是一。事實上，你的所有案件，都是按照這個順序，依次殺人的。至於提前那麼長時間殺害的羅馬數字符號V代表的死者，你是有絕對的把握讓他第二個被發現的吧？就算沒有發現，你也會在殺第三個人之前，告訴警方。”霧生儘量輕聲細語，完全沒有了以往斷案的咄咄逼人。

“對……封在水泥裡面的死人，警方應該沒有這麼快找到，我就趕緊把數字一的目標落實了一下……沒想到……數字五，還真的是被你們第二個發現的啊……”病人笑了笑，頗有成就感。

“回到數字一的案件……大阪天守閣花壇殺人事件。”霧生看了看病人，徵求他的意思。病人點點頭，示意繼續說下去。

“那一樁事件，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它是一樁不可能犯罪。死者死在巨大的花壇中心位置，如果是兇手威脅死者跳進去，那麼兇手就沒有辦法繼續對死者產生威脅，死者的反應會徹底未知，兇手不會這麼做；可是反之，兇手如果事先將死者弄死了，那麼憑藉兇手的力量，無論是什麼樣的兇手，都不可能將死者不偏不倚扔到花壇中心位置，畢竟花壇的直徑很長，不是人類能夠做到的距離，更何況死者身高馬大，這就更加否決了這樣的情況。問題就此出現：死者是如何在保證死者和自己的腳印不出現在花團錦簇的花壇內，還要讓死者到花壇中央去的。這就是最大的問題。”霧生緩慢的道。這或許是霧生做過的，最慢的推理。

“呵呵……對……真好……能夠有人觀察到這個問題，我很開心……可是，你們應該看得出那不是自殺，所以才會有這兩個斷言……可是全都無法實現，你又怎麼判斷情況呢……”病人半眯著眼睛，點點頭，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其實一開始，我也根本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霧生輕輕一嘆，感嘆不已：“但是其實只要往深入的想，就能找到問題所在。之前提出來的兩個看法，看似是已經涵蓋了所有的可能性，但其實還有另外的一種可能性。無論是兇手威脅死者跳進花壇還是兇手殺害死者拋屍花壇，這一切的因果主體都是兇手本人。如果我們將這個主體身份拿掉的話，就會出現接下來的幾種情況……”

素白的病房中，一根被漆黑包裹的手指豎了起來：“將因果主體逆轉，死者成為案件主體。那麼第一種可能性就是，死者不需要被威脅，會自願進入花壇內，且不會亂動，比如誘惑，或者催眠一類的效果。”

第二根手指出現在半空中：“第二種可能性，就是死者自殺。這樣一來才能保證他的因果主體身份。可是這個可能性是荒謬的，我們暫且不論。這樣一來，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性了吧……”

突然陷入死寂的病房，沒有人再度開口，沒有人再度應答。連時鐘都沒有的病房，就連簡單的滴答聲，都沒有……

良久，病人乾癟的笑聲緩緩傳來，在撕心裂肺的虛弱咳嗽聲中，病人突然爆發出對生的極度渴望。他想要聽完，想要把這樣的推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的推理，聽下去。

“直到後來，在死者體內發現有毒|品的時候，我就差不多知道，死者是為什麼會自願進入花壇的了。他耐不住，耐不住蝕骨的煎熬，以至於他自己就這麼被你操控著，走進了屬於他的死亡陷阱……”意外地，霧生髮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扭曲，那種重擊喉嚨的苦澀感，讓人很不適。

“呵呵……毒|品很害人……很害人……可是，你不能證明……我在提供給他毒|品啊……”病人輕輕搖了搖頭，呼吸機有些歪了。

霧生輕輕伸手，將病人臉上的呼吸機扶正，方才繼續道：“死者沒有貪|汙的跡象，也就是說，僅憑工資過活。我很理解那樣年紀的人在仕途上希望更進一步的心情，而且他也的確不老，所以不留下貪|汙等背景，是必要的。死者也做得很好，隨即出現的問題是，他買不起大量的毒|品。”

“……”病人不再言語，只是用那一雙佈滿血絲的雙眼，看著霧生。

“按照你的顧慮，如果需要他人處於精神極其不穩定的狀態，毒|品上癮的狀態是相當好的，而在這些毒|品之中，致幻能力超強，同時毒|癮累積快也難以根治的，恐怕也就只有海|洛|因和搖|頭|丸了，粉末或片狀晶體的海|洛|因以及藥丸狀的甚至可以做成飲料狀態的搖|頭|丸，我認為聰明人應該會選用搖|頭|丸。可是，這兩種毒|品都有一個共性，就是雖然最開始的這兩種毒|品日本人都有參與過開發，但是由於國內情況，被打壓得一直很死，價格也普遍偏高。搖|頭|丸毒|癮上來得很快，短暫時間就會成癮，開銷會無比巨大，如果不是和死者有接觸並且有動機要殺害死者的兇手在提供，僅憑一個吃工資的市長秘書，根本無法承擔。”霧生迴避了病人的眼神，那種眼神，有說不出的深邃和可怕，霧生不想深陷其中。

“或許是這樣吧……但是……就算我靠毒品把他叫到了花壇那裡，我也覺得毒品的勾引作用……已經發揮到了極致吧……死者可不傻啊……”病人吃吃的笑了：“不能因為我蠢，我就認為全世界所有人都是笨蛋啊。”

“不是，當然不是。我猜想，你可能告訴死者，毒|品被你埋在了花壇中心的位置，然後你暴露出自己的疾病，偽裝一番病發什麼的，死者一定就會自己去挖，同時，你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設想一下，當時也會有兩種情況吧？第一種，就是死者當時沒有爆發毒|癮，毫無疑問，他會去挖，說不定會懷疑你的病，但不會懷疑毒|品的存在。第二種，死者當時處於毒|癮爆發的狀態，更加毫無疑問，他連你的病都不會懷疑，就會直接去挖，甚至徒手。從他的手肘膝蓋手腕的泥土來看，我想第二種可能性更高啊。”霧生也笑了起來。這樣的情景，將死之人和未亡人的交談，真是諷刺……

“可是……還有一個大問題啊……你始終避而不談，不可能犯罪的地方啊……花壇裡的花，除了被死者屍體壓著的地方花被壓倒了之外，花壇其他地方的花全都完好無損……而且泥土上也沒有任何人的足跡和腳印，死者的屍體就像天外來客一樣突然降臨出現，這一點，也需要解釋一下啊……”

不知為何，心跳儀的滴滴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頻繁。

有些刺耳、

有些可怕、

有些……

落寞……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