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我們開始前,能先報一下你的名字嗎?”
蒼白靜止的男子坐在我面前,他呼了口氣,慢慢地把眼睛轉向了我。他的眼睛現在更慢了,他自己也說過它們可能隨時會停住。那是他身上最後的可動部分,你幾乎能聽到他轉動目光時的刮擦聲。
“Chetford, Robert。”
Robert的聲音和他眼眶裡的東西一樣枯乾。他靜止的姿態要比古怪的活動不自然的多。它就像一尊雕像,只是暫時活過來進行一次談話而已。不過我想他就是如此,以他自己的方式就是如此。我清了清嗓子。
“你對自己的情況有什麼可說的麼?”
他立刻撅起了嘴。“好吧…那是在Wilson來到辦公室的兩年後,一九一五年。我記得是我在為他爭取去諾維奇。要爭取到去那裡的機會很難,我每天都在外面。那幾天我很活躍,當然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他還是一動不動。
“所以,這和你的情況有什麼關係麼?”
“馬上,請稍等。我在試著回想。你的頭腦不如我這樣擁擠,所以麻煩你給我幾分鐘回想一下那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他的眼睛轉向一邊,盯著窗戶外。
“是個星期三。那天我在教堂工作,我遇到了他。一個怪人,有你這麼高。我問他來這做什麼,他告訴我不要多管閒事。我們說了…幾句,當然不是彬彬有禮地問候。我那時候還是個急性子,你懂的,什麼事都等不了。在我們僵持了幾分鐘後,他拿出了自己的懷錶,問我幾點了。”
我揚起眉毛。“他問你?”
如果Robert能點頭,我想他此時一定就點了。“他問我時間,告訴我我需要等一小會兒。當然,那時我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意思,以為他是在拿我開玩笑。但,接著他就施下了詛咒。告訴我我幹事太快了,這會妨礙到他在鎮上的朋友。他說有人得為此付出些代價,就是我了吧。於是,詛咒。”
這就是我聽到的。“詛咒?”
Robert的眼睛轉回我這裡。“我就是這麼變成現在的情況的。在那個星期三,一九一五年,我就在那裡。或者至少是一部分的我。我的眼睛和唇仍在當下,像過去了一百年一樣正常老去。但我的心靈,我的心臟,內在……凝固在了那個時候。還在等著我學會什麼是耐心。在精神病院裡我就是這麼告訴他們的。他們過了好長時間才相信我。”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他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有時會想……也許,在這一切結束前,我會再向窗外眺望一次,在這雙老眼徹底乾枯、變得和其他的我一樣之前。也許當我的嘴唇說出最後一個字後,我會整個凝住,然後粉碎,就像本該發生在五十年前的那樣。如果我真的等了夠久、看了夠久的話。”
又一次,他的眼睛轉向了一邊。
“再見,朋友。我希望時間對你會更友好,至少比對我好。”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具蒼白、枯瘦、廢棄的皮囊,也許曾經是一個年輕女人。曾幾何時她的頭髮也許是暗金色,但現在幾乎都是灰色,斑駁的色塊參雜在那一團毛髮間。她堅硬枯瘦的手臂放在桌子上,手掌基本已是骷髏。一塊黑布緊緊地蒙在她的眼睛上。我在她面前,快速地掃了一眼筆記。
“它爛了。”
我抬起頭。“麻煩你再說一次?”
“那些黑布爛掉了。”她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我能看透它,看到牆。”
她十分謹慎地試圖抓住什麼東西以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視物,緩慢、搖晃而井然有序的無生命之握。那是古怪的視力,看著如此毫無意義的清晰動作。
“女士……你能聽到我嗎?”
她開口了。“噢,是的,抱歉抱歉抱歉。”
我咳嗽一聲,又看回我的筆記。“所以,呃,你好。我叫Stanley,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她的肩膀抖了抖,緊緊地縮在一起,幾乎要把自己包起來。她抬起頭,看向天花板。
“沒什麼好告訴你的。他們不讓我看東西,就像我們以前那樣。”
“好吧……”我說道,把鉛筆放在桌上。“你何時第一次開始……看的?”
她繃緊了一下,又轉向了我“……十歲。我那時十歲。我第一次看見了它。花就在那裡,它凋謝了。我很好。我還沒什麼問題,看到兩個景象但還好。之後我醒了過來,母親爛了,她叫我去早餐,但她的臉不見了她掛著裂開全亂了。她是如此的一位好女人。她每天早上為我做煎餅。她現在死了。”
她更快速地用手指敲打著。
“現在……我們不需要說這種事……”
“這之後更糟。我不能出去,也不能和朋友們說話。要是有人把我帶去鎮上,我看見的只有窗戶裡腐爛的糞土和商店裡破敗的玩具。一開始不是全部,但那裡有如此之多,如此……到處都是。我受不了。我第一次失去理智。把它扔到腦後。”
我眨了眨眼睛。“好吧-”
“他們要來帶你走了。別再和我說話。”
我等了一會兒,什麼事都沒發生。
“沒人來啊?”
她聳了聳肩。“抱歉。我只是……這一般會讓人們離開。”
“你不喜歡和我說話?”
她埋下了頭。“……不喜歡。你不過是無盡人隊裡的一個,他們都想要和我說話。他們讓我和他們說話,說未來或別的。有時我能看到他們,我不喜歡。但你已經知道了。你什麼都知道。你看過我的檔案,看過他們做了什麼。看過那些藥片。那些我失控時的照片。為什麼還要來這?”
我頓了頓。“我只是想了解你。讀檔案和親自見面是不一樣的。”
她嘆了口氣。“如果我看了你,你會讓我一個人安靜嗎?”
我聳了聳肩。“我不能保證其他人會怎樣,但我會很滿足了。”
毫無遲疑,她拉下了矇眼布,我們彼此對視。它們看起來要比她其他的部分年輕得多,銳利的藍色球體毫無皺紋或遲鈍。
“你的頭髮掉了……你的眼睛是黑的。”
我摸摸自己的頭。“所以,現在你的控制力加強了?”
她點點頭。“更簡單了…是的。我討厭他們,但他們不斷襲來。我不能把眼睛帶出門。如果我出去……我應付不了。我只要出門,腐爛的樹和破爛的動物會把我逼到崩潰。你見過死在公路上的鹿麼?”
“見過……”
“我只能看見死在公路上的鹿。”
我頓了頓。“我很遺憾。”
“不是你的錯。這就是生命,對麼?糟糕的事發生在我們身上而我們無處可逃。幸運精靈到處飛舞,但我被她穿了小鞋。”
“好吧…謝謝你的洞察,女士……”
“說一-八-七就行。不這麼說我會很困擾。”
“好吧,那麼……”我笨拙地站在那,收好我的檔案走向門去。
“Gillespie先生?”
我轉過頭。“嗯?”
“帶個冰袋在身邊,好麼?”
我覺得有點怪,在公共場合採訪。至少,基金會讓它如此公共。我們在公園裡,一張防水布把亭子整個罩住,還有這雕像。外面的標誌說這裡在無限期地施工。聽說當地人對此沒什麼怨言,就算是已經,差不多二十年了也還是如此?也許我們有什麼安撫措施吧。
我看著這傢伙,或者這尊雕像,或者隨便什麼東西,他正站立在基座上。聽說他喜歡站在這,在他自己的基座上。他們在他面前擺上了採訪桌,我坐下來,拿起鉛筆。
“能聽到我嗎?”
他點點頭。混凝土做的人居然做得出如此流暢的動作,在看過Robert如何活動後這顯得愈發古怪。我本以為他也會是一樣地動作僵硬,結果竟是黃油般地流暢。
“好吧,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列兵Chester Smith,第17軍團肯塔基志願騎兵,為您效勞。”
“是你所要表現的那個人還是就是你自己?”
他愣了一會兒。“我更願意相信……就是我。我的記憶裡沒有空白也沒有缺失。我的記憶很連貫,如果這說得通的話。”
我開始記錄。“所以,你覺得你就是那個你……被設計要表現的人。”
Chester緩緩地點了點頭。“至少我是相信是這樣,沒錯。”
“所以,你最早的記憶是什麼?”
他低頭看向我,動了動下巴。我能聽見石頭摩擦。
“嗯……我知道我是誰,在戰爭開始前。出生在此,但去了肯塔基工作。去那裡擺脫紛爭……但戰爭跟著我蔓延到了家門前,到了我的農場。除了父母外我記不太清了。我在1864年四月入伍。在惡劣的營房住了幾個月,在密西西比河的這邊和最殺千刀的官員一起訓練。結果呢?我成了團裡第一個陣亡的。”
摩擦聲變大了。“我很痛苦,但……還不值得瘋狂,那個朝我開槍的可憐混蛋以後害死了他自己,還有他所有的朋友。”
他輕輕地笑了笑,從他那空空的石頭身體深處。“抱歉,想起這些事我有時候有點病態。”
我想笑笑緩和氣氛。“我能理解,朋友。那之後呢?”
“很黑,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很僵硬。感覺很不舒服,感覺自己離開…自己。那種感覺很讓人混亂,又僵硬,又鬆弛。還好,只過了一百年就有好心人為我做了這個雕像,現在我就在這裡了。”
在我開口前,他笑了。
“我一定是先在地下某處腐爛僵硬,然後來到這裡,但都在同一個州。”
“所以……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像這樣的?”
Chester蹲了下來,示意我湊近點。我起身走了過去,把耳朵湊到他嘴邊。
“是……那些鳥。它們……落在我身上,然後…我想你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我點點頭。“我有看過照片。”
他繼續說道:“我舉起步槍想射擊它們……然後我這才發現我居然有把步槍。然後,我開始環顧周圍的世界,然後……好吧我試著集中精神對付鳥。要不是我的朋友在這裡,我可能已經造成了更多麻煩。”
我檢查一下筆記,雖然我已經知道我接下來要問什麼。“就是說,在基金會建立收容之前,你……見過什麼人?”
他皺皺眉,抓緊了步槍。“我不覺得你不是為這個來的不是麼?”
“好吧,那也是你在這的一部分歷史不是麼?”
Chester對我皺了皺眉,從我這邊看,在他的臉旁我能看見它石頭臉上的每一處裂縫和瑕疵。“我希望我們能別繼續這種談話了。”
我試圖做出懇求的表態。“你確定?瞭解事情如何變化、順便了解一個新的人,這真的很能幫助-”
我知道的下一件事是我正躺著,而我的右眼裡是碎石和脹痛。採訪結束了。
在筆記本里做採訪有些奇怪。他們給了我支削好的鉛筆盒一塊粉紅色的橡皮然後把我送了進去。日誌是皮革的,老舊的紙頁讓我感覺一碰就會碎。但沒有。在第一頁上,寫著一行字,字型奇異潦草。
Fred說你好。
我寫下的字短而結實,和上面的潦草一比較顯得很尷尬。
你非得要用第三人稱對話?
過了一會兒,字自己出現在了書頁上。字母並非漸漸浮現,而是像有人在另一側書寫一樣,當然在那邊看來這字得是反著的。
不,有時我就是想開開玩笑。你知道麼?我不是經常和人說話。
我頓了頓。你是不是要倒著寫字才能讓人讀得懂你在做什麼?
字跡急促而潦草,不那麼整潔了,他回答我正要問你一樣的問題。
我想你有很多這類問題。
好吧,如果你住得夠長,老是聽著標準音域一,它就會開始變得無聊起來。就算我確實有自己的故事。
我看了看錶。等著30秒過去。
你寫下上面那句話後過了多長時間?
匆忙倉促的回答。看情況。你是剛才和我說話的那個?
是我
那就難到我了,博士。你才是記錄時間的人。
在你的書裡時間是怎麼走的?
這一次回答很長,寫得也很慢。我想這讓他好好地思索了一番。
我其實從來沒聽到過這個。我想時間在書裡就像……一條小路,我能無限地重沓同一步同一詞,不費一分一秒,我喜歡它這麼慢。我想這就像在一條懶散的小河上泛舟,看著故事在兩岸展開。當我游完全程,你還能調過頭來再從頭到尾地看一次。
但有些故事會相對更長些麼?
噢,我一般都在故事裡。時間在那裡的流逝就像個口袋。在我看來這些都很普通,至少我覺得是很普通,所以我不會逗留,我會向前一邊劃一邊看,但我更喜歡做個耐心的觀眾,明白麼?
我想我明白了。還有什麼能說的麼?
這可難倒我了,博士。我甚至不知道向哪說。我看到的都是在故事裡的時間。
明白了。謝謝你的回答。
隨時奉陪……呵。
Stanley J. Gillespie.研究檔案摘錄
時間是我心中的親密物件。我的同事能證實我對它的愛,從我們用來測量它的儀器裡,到我們編織它的理論。很長一段時間,我希望做自己的研究,不是對時間,是對時間的主觀性。那些不同的人是如何從他們獨特的角度看待時間的。有的,就像那個可憐的姑娘,能看見自己的映象,還有其他人在她面前的映像。若是在過去有人會說她是先知,但今天我們只會說她只是個看得見太多東西的可憐人,看見了某些噁心的東西。
還有一些傢伙,比如Robert不需要關心時間的問題。他們真的是不朽的,鐘錶的走動對他們毫無威脅。他們坐著,仍由日復一日,然後是周復一週,然後是年復一年。它們就像凝固了一般,和時鐘一起被拼裝,直到它不再對他們搖擺,永遠不變。它們靜止著,等待著必然等待著他們的孤獨永夜。Robert唯一喜歡看的是他的窗戶。我想他在那看到了變化、生長,在他自己的地獄裡開了一扇獨特的窗戶。但我知道歸根到底他並不在意。
我不覺得他們喜歡這樣,讓自己的生命變成如此狀態。時鐘拒絕讓他們喘息,也不會有絲毫的榮耀。這讓他們變得如此渴望迴歸平常。他們看著他們自己死去,還有他們的朋友死去。當然敵人也會死去,但沒有人會和你慶祝,因為你活的比所有人都要長。我不會怪罪Chester打了我,他還有其他可做的麼?
最後,我們還會見到不被這些規則束縛的傢伙。他們不以實體存在,而是概念,時間只在特定文字里對他們有效。他們既不能理解時間的規則,也不會被它束縛住。他們擁有世界上的全部時間,在她的書裡。Fred能永遠存在下去,在他的書裡,每天看著同樣的東西。他能從中快速掠過,或是慢慢飄過欣賞同一情景一次又一次地展開。對他而言,時間不過是玩物。
歸根到底,我們知道時間只是我們如何看待生命的問題。它既可以是一群截止日的倉促集合,在末尾有個大大的X;又或者它可以是個圓,我們中的某些人能比其他人更清楚的察覺到它。但歸根到底,我們不需要擔心這個,就像Henry Dobson所寫的詩:
你說是時間流走?噢不!
哦,是時間停駐,我們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