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年之前,當我們搭上人類最後一艘倖存的星際飛船,逃離那憎恨之光時,我們有很多事情要想。我們想到我們種族留下的痕跡已經化為灰燼,想到我們基金會的願景逐漸消逝,也想著那行將來臨的新世界能否支撐起我們的希望。
在這些想法中,有兩個最終緊緊攥住了我們的內心。
第一個——我們堅信我們是那五十個不朽的神子1。
然而,這個希望破滅了。我們的身體正在死亡。但這不是那光的可憎之行;實際上,正是離開元地球的行為給我們的生命定下了界限。我們的身體在生命的第三個世紀迅速衰老。傷口無法癒合。擦傷和疤痕在衰朽的面板上打著沒有勝利者的戰爭。
我們在痛苦中哭求著尼努爾塔2的寬恕。噢,保護者。加速我們的旅程吧!抽離我們生命中那不斷膨脹的不幸!但他從未給出任何指引。
其後,我們決定進入低溫休眠。我們不知道我們還能否醒來,也不知道我們將會……
當我們在十六億光年外的目的地醒來時,傳來了新的噩耗。我們發現我們中的十四位已經死去了。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拒絕了在冬眠中多度過幾年,拒絕成為人類需要的那五十個不朽者之一。他們擁抱了自私的慾望,讓自己的靈魂墮入地獄,永遠在無歸之地徘徊。
他們沒有履行他們的職責——那也是我們的職責——我們發現他們枯乾的白骨橫陳在下層甲板上。
然後我們發現,這顆行星,這顆二十億光年內唯一的類地行星,居然無法供養我們?
於是我們開始堅信——這也是那第二個想法——死亡的命運已經纏繞在了我們身上。
我們認為這顆罕見到異常的行星,它的存在只是為了限制我們,把我們吸乾,而非相反。現在我能理解為什麼它會讓我們如此痛苦……
把這顆行星放置在這裡以屠殺我們的,必然是某些來自上天的惡意。引誘我們跨越宇宙,讓我們虛弱不堪,以便將我們擊倒。那憎恨之光在成千上萬年的旅行後終將到達這裡。我們自己呢?我們到得更快。一頭扎進了陷阱裡。
我們飛船的外殼之上,怪異的細菌正在繁殖,釋放出大量的O2——對我們現下的身體而言是劇毒。我們不能呼吸那東西。我們的手中握有重建人口的工具——一臺能夠設計和建造全新的人類身體,讓人類重回百萬之數的裝置。我們可以統帥著人類,再一次征服地球。
我們可以……
……但我們的內心被什麼壓著。
站在讓文明覆興的邊緣,站在這顆全新的地球上,我們心裡都明白這將轉瞬即逝。我們完成了我們的最終責任又怎樣,我們完成了工作又怎樣,我們活下來了又怎樣?那憎恨之光還是會再次降臨,摧毀我們建立的一切。
那麼,這還能是什麼呢?不過是癌症罷了。除了那數以千計被摧毀的世代,還有什麼能減緩那怒潮的到來呢?
但如果……我們選擇不再重建呢?
我們之中的大多數都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這個問題。大多數。不幸的是,其餘的幾位仍然滿懷希望。
但如果我們能糾正那……
這是個寧靜的夜晚。按計劃,幾小時前我們應該已經啟動了Thaumiel行動,為超常-2000供能,點燃了第二代人類文明的火種。但我們決定要和他們對著幹。如果我們失敗了,他們的意願將會達成;如果我們成功了,我們將會不可避免地走向滅亡。
人數是三比一。存活下來的三十六人中,有二十七個失去了希望,我也在其中。剩下的九個——那些仍然抱有希望的人——他們沒有尖叫。今夜沒有血雨腥風。沒有搏鬥。有的只是,在他們睡著的時候,我們思量著把他們送回那閃光的冬眠艙室裡。
……憑我們掌握的技術,它們當然還能執行——對吧?
我們把他們的四肢緊紮起來,把他們扔進低溫休眠單元那冰冷的無底洞裡。我們加固了外層密封,破壞了時間鎖,用防水布遮蓋了單元。他們幾秒鐘前驚醒的地板上,現在已經空無一人。
我們的奠基人也一樣處於休眠狀態——我們不會釋放他。他是重啟我們的文明——我們的基金會——的最大推力。這不能發生。
接著我們拆毀了一切。我們燒掉了所有資料檔案,把紀念物撕成碎片。我們用貪婪的力量對抗著生存的慾望——對抗著我們種族的存續。沒有回頭路了。
我們的實驗物件,那隻大概是爬行動物的東西,被釋放在遠離我們降落地點的無人大陸上,飛快地跑走了,它將會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在這顆行星上醒來的生物,並終有一天會感受到那逃離時空魔爪而歸來的光。但是,對我們這些孤獨的少數人而言,我們不會為了那領我們至此的悲慘指引繼續蒙受苦難,儘管那指引敦促著我們,讓我們建立一個新的基金會,如此我們的人民就能又一次待在祥和的居所中,沐浴著熟悉的金色陽光。
如果這個行星如同艦載計算機探測到的那樣,已經孕育出了生命呢?若我們不復存在,它們將能茁壯成長。
我們是最後的人類。
我們失去了一切。我們的原則。我們的人民,我們的未來。諸神鋪平了前行的道路,但我們發現那是一條險惡之路,現在我們累了。我們被壓倒了——就像那十四個未能繼續前行的人一樣。我們疲乏不堪,揹負著數十億不敵於那憎恨之光的人的絕望。
我們絕不會讓 [資料刪除] 勝利。
我在想,永恆存在的答案是什麼呢?只有絕對零度。只有在休眠中,我們才有可能最終接觸到諸神隱瞞於我們的真正的消逝。或許我們最終會想到那讓我們能夠到達這裡的成千上萬代人。休眠將會被我們已臻頂峰的技術維持著,在岩石與腐敗物的地層之下永遠持續下去。
直到熵最終陷入停滯;它將被守護著,直到我們的每一顆細胞都陷入沉寂。
我們名為人類,我們長眠於此。
Footnotes
1. 譯註:指阿努納奇,蘇美爾神話中天神安努與大地女神祺的五十個孩子。
2. 譯註:蘇美爾神話中的戰神和時間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