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被分配到收容物-682時,他們會告訴你有三條你必須記住的自然規律:
1.不存在什麼永生,一切活物最終都會死,無論是依靠謀殺、事故或僅僅是老死。
2.一切活物都有弱點。既然活物終有一死,那必然也可以令其死亡。活物都能被殺死。
3.無論如何,無論什麼時刻,哪怕只是潛意識裡相信也不行——你絕不能以為收容物-682無法被殺死。
當然,這些對被分配到收容物-682處決任務的研究員更適用些,但我仍然完全確信這些內容。我倒不是來處決收容物-682的,我-曾-是一名心理學家,被基金會派來研究這孽蜥,對它作個心理畫像。說到底,我是來探究純粹希求毀滅和無端憎惡的意識體是什麼樣子的。這是基金會某個新動議的一部分:透過了解知性收容物的心理狀況來更好促進收容措施的改進,或許還能透過滿足其精神需求的方式減少他們收容突破的頻率。當我提到我準備接手682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我瘋了。或許吧,或許我不這麼瘋癲的話反而不會來682這裡了。不過你看,我已經擱這待了整整一個月了,每天來注視這泡在一桶酸裡的巨大而殘暴的不滅孽蜥。
我覺得它也注視著我呢。
我早知道682絕不會對訊問予以配合,或者主動讓我探明它的心智。因此,我只是坐在這看著它,等它同我講話。每天我就帶著一支鋼筆和一本筆記枯坐,盯著這頭孽蜥,而它沒別的消遣時則也轉而盯著我,感覺就像克拉麗絲·史達琳盯著漢尼拔·萊克特看一樣1,不過後者至少還會講幾句話。我知道682總覺得我和其他研究員“令人作嘔”,我知道它想要這世上所有生命死個乾淨,不過我在想,只是有這種可能性哈,說不定好奇心會戰勝他的殺戮心。
不過我們永遠無法瞭解這是否會發生了,因為某天,太陽也開始想要這世上所有生命死個乾淨了。
那天,我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身處離天光只有咫尺的走廊裡,看著外面被太陽曬得褪色的世界,熱量燒焦了裸露的地面。紅色和橙色佔據了原本綠色和藍色盤踞的地帶,友人和同事則開始熔化,這世界成了一張超現實主義的噩夢圖景。不過,我只能盯著682。孽蜥背上的血肉熔化的速度幾乎同它再生的速度一樣快,或許熔化還要佔上風些。它聞著就像烤焦的腐肉和憎惡,聽著則像焦油在地獄最深的深坑裡冒泡沸騰。在那一刻,我最深的恐懼不是收容突破,也不是周遭的人正在熔化,更不是滿溢著憎惡的太陽,而是這孽蜥無論怎麼掙扎著適應環境,都無法逃脫熔化的命運。
儘管我還是我,儘管我曾有各式各樣的信條和目標,儘管我較之各種規章制度和宗教教義更加確信那三條自然法則成立,我還是相信不了眼前發生的事。
不,收容物-682要死了。
在幾次失敗的適應嘗試後,682將已經熔化的肉體堆在自己身上,並儘可能地蜷縮起來,以免暴露在更多的光線下。它蜷縮在從它的背上熔化流下的大量扭動血肉下,看起來似乎那些血肉也想著趕快逃脫。682蜷縮在熔化了的自己的背部以下,迴避著陽光,甚至看起來有些恐懼。
孽蜥肯定是注意到我在看它了,因為它做了一件我一直希望看到的事:它對我講話了。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人類。”它轉向我,沒管被陽光熔化的鼻尖。“這可不是你最想看到的場景嗎?你可是找到了殺死我的方法。這難道不正是世上各種噁心的人類的願望麼?”
“不,不是像這樣。”我終於勉強開口。“我所想要的——或者說,基金會所想要的——是保護人類。以人類的滅亡為代價殺死你?我們沒有贏下這局。這是我們所能想象出最慘痛的失敗。”我突然惱火起來,揚起聲調問道:“你難道不開心麼?世上幾乎所有的活物都要死了。這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嗎?”
收容物-682或許是輕笑了一聲,要麼就是我錯聽了沸騰的血肉聲,不過即使在這麼炎熱的環境下,孽蜥的聲音仍讓我汗毛倒豎。
“我瞭解死亡。我迷戀死亡。我希望所有噁心的生物都死!不過這——”682對著血肉吼道,發出蛇一般的嘶嘶聲,“這可比死亡更糟。這比活著更糟。這比我們能想象到的所有事物都糟。就算是對你這樣讓人作嘔的東西來說,這也不是我所想要發生的懲罰。”
“這就是你掙扎著準備進來的原因所在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說,更不知道為什麼我絲毫沒有因為這孽蜥的憤怒而動搖。“你討厭所有的生命,這是不是包括你自己?你認為這種死亡——或者說‘連死亡都不算’的事件——對你是種合適的懲罰嗎?”
我知道我相當於簽下了自己的死亡證明。682的仇恨蓋過了它的生存本能,它慢慢地站起來,拖著背上的皮肉向我蹣跚走來。事後看來,我本該當即逃跑,或者至少關上門。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我沒這麼做。孽蜥在能回到室內之前就倒下了,還沒近到能傷到我就倒下了。它的身體熔化得越來越快,再生功能則拼死想要趕上。
要不是我出現了幻覺,要不我只是錯看了一滴熔化的血肉,不過我發誓我看到682的眼裡淌下一滴淚。
“疼嗎?”這是個愚蠢的問題,但我只能想到這麼一句了。我本不該這麼問的,但682的回答叫我著實吃了一驚也嚇了一跳。
“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疼法。要說的話,你們的‘處決嘗試’可比這疼得多。”孽蜥頂著自己熔化的血肉蠕動著,然後說道,“你想給你們的資料庫增點色彩嗎,小科學家?我直說吧。你們每次試圖殺了我,都給我帶來極大的痛苦,不過這都比不上再生的痛苦。似乎我身上附有某種詛咒,讓我恢復時必得承受雙倍的疼痛。”
我的思緒飛快地掠過針對682的每一次處決嘗試、每一個痛苦的程式、基金會造成的每一個痛苦時刻。
我知道的還不到總數的四分之一,但我幾乎要松下勁來嘶吼了。
“但這次不同往常。”孽蜥繼續說道,“熔化一點也不疼,我是說身體上,再生也不過是刺痛而已。不,唯一讓我痛苦的是,我將要變成什麼樣子,我不得不承認某件事。”
682又靠近了些。我本該離開的,我本該關上門,而且應該閉嘴,什麼也別問了。
“你將要變成什麼呢?”我哽咽了,“你又不得不承認什麼?”
孽蜥把身體拖到離門僅有幾厘米的地方。我還是無法轉頭不看。我還是相信不了自己的雙眼。
“我不得不承認你是對的,”682咆哮著說,“就我自己內心來說,沒有什麼活物比我自己更噁心了。每天,我只是希望你們的下一次處決嘗試能夠成功,我終於能夠進入永恆的死亡詛咒中。不過或許,熔化成一灘不死的血肉才是我真正應得的懲罰。”
“至於我要變成什麼樣子,”它邊終於站了起來邊說,“你很快就要看見我會變成什麼樣了。”
天哪,我該如何描述它發出的聲音?就像是極端苦痛的叫喊、如釋重負的嘆息,充滿仇恨的尖叫與純粹狂喜的吶喊合而為一。682將還有些保護作用的血肉棄之不顧,用後腿站起來,對著太陽咆哮著。我至死都不會忘記682在太陽的照射下不斷熔化又再生,再生又熔化的樣子。肉越堆越多,孽蜥一層層蛻皮,每一層都像活物一樣蠕動著。
我感到這就是地獄的模樣了。
我所能做的就是驚恐地看著682一層層蛻下熔化的皮。我見過682在世上最殘暴的頭腦所構思的酷刑和肢解中倖存下來,然而這……這比那些處決嘗試加起來還要可怕。就好像太陽在和682的再生能力打架,看誰更快,而682站在太陽的那一邊。
突然,我被猛地拉了回來,門在我面前關上了。“你到底在幹什麼?”一位機動特遣隊特工對我大喊。“XK世界末日正在發生中,682突破了收容,我們接到命令要就地避難,來想想他媽的該怎麼解決這爛攤子,而你竟然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天知道那東西叫什麼……嘿,你沒事吧?”
當你被分配到收容物-682時,他們會告訴你有三條你必須記住的自然規律:
1.(重複)
2.(重複)
3.(重複)
那天,當我茫然地看著那位特工時,嘴裡只能蹦出三個字。這三個字在這天以外的任何時刻都會引起全基金會有史以來最盛大的慶祝活動,但就在那一天尤為恐怖。
“收容物-682死了。”
Footnotes
1. 譯註:這兩個人物都是《沉默的羔羊》裡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