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麼?”
年輕時候他可以把頭顱做賭注,滿上一杯血液般鮮紅的烈酒,不假思索地推出全部籌碼,他不惜命不惜一切,成王敗寇不過幻夢一場,但是如果賭注是兒子呢?用那個一臉單純的傻兒子去賭一個王朝的未來……
夜漣浚不知道答案,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十二年,十二年前的暴動在世界上消失得不剩一絲痕跡,可是對夜漣浚而言總是午夜夢迴的場景,那場劇變沖淡了他的野心和銳氣,加劇了一個男人的衰老。
他不想夜黎再捲入權力的漩渦,他這個兒子身上的單純和簡單是致命的弱點,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在權術場中活的長久呢?可是他帶著最純正的夜氏皇族血脈降生,帶著那雙稀世罕見的異瞳,還帶著無法預測的命運,這些細碎的痕跡拼湊起來,最終都指向著權術頂峰的王座。
夜漣浚在心裡問候過造物主老母親很多遍了,他總覺得造物主在創造夜黎的時候打瞌睡了,把很多神奇的成分新增到一個並不適合的身體裡。
“罷了。”夜漣浚又嘆了一口氣,他前半生的嘆氣次數總和都沒有今日多。
“黎兒,莫多想了,約莫半個時辰就下樓吧,叔伯們都到了。”夜漣浚又輕輕地撫過夜黎的後腦勺。
“是……”
夜漣浚轉身下樓,嘴角叼上一支捲菸,他是個抽菸的好手,徐徐吐出的菸圈呈現著完美的圓。
“半晌莫要隨你小妙姐亂跑,阿爸有事情要囑咐你。”
“嗯。”夜黎輕輕回應。
“無喜日初生,不悲風晚臨。”
“灰塵漲空兮,織騎南馳。”
“旌旗蔽野兮,日色無輝。”
夜漣浚大聲哼著遙遠草原上的民歌,身影消失在陰影中。
昏暗的拐角處菸捲漸漸燃盡,他抬起頭最後看了一眼兒子,他做出了決定,一生都傾注在這個國家的夜漣浚終究自私了一回,無論是於國,還是於家,這一次私心都是徹底佔了上風。
虛帝十二年,夜悼君夜漣浚將兒子夜黎推上了遠去的駿馬,待駿馬的影子爬上第一座山頭,在繁茂的山林中隱去蹤跡時,夜漣浚轉身離去,再也沒回頭。
一路煙塵中,原本銜接著兩個帝王的一根無形的絲線,突然斷開了,一個王朝的軌跡由此易轍。
那一年原本暗淡的星野陷入一片混沌,焦頭爛額的星陣大師們聚集在一起商討星野的異變,他們發現一個不起眼的雙星模型毫無預兆地崩塌,而往世偉大的星術師們總結出的星辰規律在那個夜晚開始失效。
有人說,這是舊時代規矩崩潰的前兆,將有後來者在遍野屍骸中建立新的秩序。
黃昏時辰帝都鐘樓奏響舊時代的尾聲,歷史的車輪滾滾而前,後世史書中反覆被提及的“星亂時代”就此啟幕。
在夜漣浚的設想中,兒子會沿著那條背離權術的路策馬奔騰,永遠離開紛爭的朝野,他往後餘生可能作為一位德隆望尊的大學士,在實處遊學中過完一生,或許像個草原上的牧民在流水的時光里老死,無論如何都不會被血脈,或者扯淡的宿命牽扯著陷入權力的漩渦,最終像個傀儡一樣,坐在冰冷的王座上停止機械運動。
雖然隨後的歷史證明那是一個錯誤而徒勞的決定。但是作為父親,這個決定無可厚非。史學家們研讀這段歷史的時候總是帶著惋惜的語氣,這位後世代還算賢明的君主沒能掙脫親情的束縛,那個出於對兒子保護的決定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榮光,他抽走了暗淡油燈的最後一根燈絲,大烈的最後一絲光亮也因此熄滅。
而很多年後,當年蜷縮在他懷裡的嬰兒,那個帶著厄運和災難降生的孩子,被他親手推出權力場的兒子,在命運預定的軌跡中,兜兜轉轉地回到了起點,彼時一無所有的少年昂首咆哮,擎起刀劍向世界宣戰。
而對於夜黎來說,比起父親口中“黎兒需要外出歷練”的謊言,他更清楚地記得那個瀰漫著晨霜的早晨,在夜星樓的頂層,父親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腦勺,那隻粗糙的手掌帶給他一種奇異的溫暖。
那也是父子二人第一次說起“權力”這個讓人討厭的話題,夜黎記得向來沉默的父親那天說了很多話,但是他都聽不懂,父親說聽不懂沒關係只要記住,長大了就懂了。
往後在很多重要的人生節點,他總是想起那些話,這時候很多東西已經猝不及防地消散了,那些人和事都在時光裡化作灰煙,他才猛然意識到一生叱吒軍政的父親對“權力”的認識是那麼正確。
事實上,那場“最後的花宴”早晨父子暢談也是他們最後一次安靜的對話,當時夜黎並未察覺到,很快一場醞釀已久的陰謀便會滲透帝城澤錦,亂世的陰翳會來得猝不及防。
後來那場陰謀席捲整個天下,無論黎民還是王貴,沒有人能在盤浩大的棋局中置身事外。
設局者們在看不見的地方縱情博弈,破局者們還在亂世的搖籃中仰望星空。
天下為棋盤,蒼生為弈子,那場初秋的風帶來了草原上的血腥味,象徵著不祥的烏鳥在城市上空不停地盤旋嘶鳴,這群地獄的的使者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博弈者的無聲冷笑飄散遠方,而英雄的刀劍還在黃沙中沉睡,從銀盔鐵甲染上第一滴血開始,亂世棋局,終究啟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