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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途河之花

“皇帝和布衣草莽們同桌暢飲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啊,四百年後烈朝的路,終究還是徹底偏離了當年卉月皇帝的設想。”夜漣浚長嘆一聲,負於身後的手不由攥緊成拳。

“近百年的夜秋花宴,早已淪落為一場儀式,只屬於掌握著權力的少數人。”

“當年卉月皇帝率領鐵騎縱橫大陸,從異國的土地上帶回來這些奇花異草的種子,時至今日,它們呈現著異國盛景依舊彰顯著卉月皇帝的榮光,可是這天下又有多少人還記得呢?而今天那些種子曾經的主人宛如黑暗中蟄伏的野獸,當年在獵人們鋒利的刀劍下,它們被迫屈居荒山一隅,現在它們開始蠢蠢欲動,而獵人的後人只知醉心權術。”

“黎兒你看下面這些錦衣華服的人,他們大都一輩子都沒獻上一句忠言或者在戰場上砍下一顆頭顱,就是北荒山的醉花香都能要它們半條命。這些人又怎麼可能為賞花赴宴而來,那所謂花宴賀禮,只是權力交易的籌碼罷了。”

“王殿玉石如此,所有馬車上馱著的東西都是,掌權者總是無休止地收攏籌碼,籌碼背後多少鮮血多少屍骸他們不會,也不需要考慮。”

“權力,權力,好一個權利……我大烈百代王朝,出去初代六位明君約己愛民、尊賢使能,而後這三百年……三百年啊,所有的君主都被權力鬥爭推著上位,不是暴虐無道就是昏庸無能,竟再無一人能奮起六世餘烈創啟元盛世。”

說到後面,夜漣浚聲音已變做縱聲嘶吼,宛如雄獅咆哮。

烈朝之巔夜星樓頂,這些肆意的話不會進入任何人的耳間。早晨雲層間濺射出的金光投進那雙渾濁的眼眸,這位當朝最高掌權者的眼裡卻泛著流轉的寒光。

虛帝十二年的秋天,夜氏皇族的歷史上最後一位正明的掌權者一聲怒吼在夜星樓頂震盪開來,他的不甘,他的憤懣,都隨著遠逝的風淹沒在空氣裡,二十樓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沒有人聽見這位君王的咆哮,他們的身影在各個權屬交易的場子間奔波穿梭。

這一年夜漣浚已經四十五歲,他年輕時候的理想和抱負隨著人生進入中年而顯得愈發遙不可及,而他給予厚望的小兒子,未來的夜幽君夜黎,此時還只是一個孱弱的孩子。

夜黎呆呆地張張嘴,終究沒說出話來。

向來寡言的父親很少跟自己如此長篇闊論。他未能完全聽懂父親的話,但是父親言語間情緒的激變他是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夜黎第一次見到父親宛如古泉的心掀起如此波瀾。

在夜黎記憶裡,這個執掌烈朝半壁江山的男人總是像一柄收斂寒鋒的沉鐵利劍,所有的激烈的情感波動都被他完美地斂藏在劍鞘裡。

平日裡靜默得可怕的父親,朝堂上輕描淡寫的語氣總給人一種山崩海覆神色不改的錯覺,寥寥數語便能震懾滿朝臣子,可是他平生的第一次失控卻是在最年幼的兒子面前。

不過失控的情緒只延續了一瞬間,夜漣浚很快恢復了靜默,那雙眼眸裡閃過的複雜情緒無聲地淹沒在眼波里,重新覆蓋上望不見底的渾濁。

父子二人就這樣靜靜地站立在夜星樓頂,沉默無言。

東邊嵌著金色邊框的太陽穿透層層淺雲爬上帝城東防山巔,暖陽一掃清晨的清寒溼冷。

樓下夜宅早已是人影綽綽,可門口宣賓主司的吆喝聲不曾斷絕過,更有愈加頻繁的趨勢。

從後世的視角看來,烈朝末年這位君王在歷史上迸發過螢火般微渺的光輝,而在他的身後是史書上最黑暗的“百年亂世”。

事實上在那個諸禮崩壞汙濁流世的亂爭之世裡,夜漣浚完全算得上是後烈兩百年中少見的一代明主,若是沒有夜氏那一縷微渺光始終抗爭著黑暗,大烈在史書上崩潰的時間會往前推移數十年,連帶著一起湮滅的還有彼時尚在襁褓中的英雄們。

倘若借他二十載光陰,或許烈朝歷史上又將多出一代明君,勇將,抑或英雄。可惜他短暫一生中奮起的勇武和宏圖還來不及施展,便被身後的黑暗吞沒掉了,但是緊接著,他懦弱的兒子,十多年後的夜幽君夜黎,最終以亂世新星的光撕裂了覆蓋世間的暗。

人們談起這位末代夜君的時候,更在意那個千年罕見的強大對手,或是驚歎他偉大的兒子。

“父親,權力……真的有那般誘人麼?”夜黎忍不住問。

夜漣浚挑了挑眉頭,沉聲說:“為何這麼問?”

“兒子在說書夫子那裡聽過許多先人們歷朝政變的故事,兒子起初不相信有什麼東西能引燃人們心底最深處的惡意,讓那些掌權者視人命如草芥,動輒鐵騎對陣血流成河。”

“其後兒子閱覽了書館裡諸多史籍……兒子雖愚笨,可還是能發現每一場流血政變的背後都是掌權者們血腥的權力之爭,其中不乏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就像先朝玄宗皇帝晚年的“史昂政變”,足足三十萬將士葬送在權力爭鋒的戰場上,一夜之間無數良臣被砍下了頭顱,後來的渙皇帝更是親手殺死自己的六位哥哥,把哥哥們的頭擺在父親面前逼迫父親退位……”夜黎頓了頓。

“說下去。”

“兒子不敢想象,那是朝夕相處的兄長啊,縱然最後渙皇帝得到了權力,至高無上,權傾天下,可是他還剩下什麼呢,那時候權力又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

夜黎的聲音逐漸低落下去,最後只見喉結滾動,卻不再說一言。

“權術之爭,必然是鮮血四濺……你懂什麼。”

夜漣浚皺起的眉頭彷彿能擠出水來,他有些不滿兒子這種多愁善感,在亂世中,無謂的憐憫和敏感最終會葬送掉自己。

他瞟了兒子一眼,目光卻被夜黎眼中突生的異樣死死抓住。

那異色的眼眸在一瞬間彷彿不屬於夜黎,瞳孔微微擴張,右側黑瞳裡是無休止的刀光劍影,左眼紅瞳中彷彿靜靜流淌著前朝政變中染紅了世間的血。

只是兩道目光剎那間的交錯,夜漣浚體內的血液彷彿炙熱了幾分。

夜漣浚看見了火焰,他的目光被那妖冶而純粹的火焰死死抓住,在夜黎那隻紅色瞳孔中,一抹殷紅宛如呼吸一般有節奏地跳動,那是三途河的顏色,彷彿黃泉界的冥花,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