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霖回到侯府後,簡單與顧羲用了晚膳,便打算好好洗洗幾日來的風沙,誰知一進房中卻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面孔。
紅裳如蓮,面如鬼魅。
是絲毫沒有易容的江衍。
越霖打了個哆嗦,手心不自覺冒出汗來,他對江衍的恐懼從來都不曾減過一分。
此時江衍就半躺在他的榻上,烏黑的髮絲慵懶地散在他的額前,襯得他面上的敷粉慘白,而廣袖紅衣又肆意搭在榻上地上,映得他頰上的胭脂格外緋然。
房中的榻正對著門,但凡有人經過,邪教教主的這般狂妄可怖的模樣可就一覽無餘了。
越霖慌忙把門關上,一時摸不透江衍這又是發的什麼瘋,只能抬手一禮道:“教主。”
江衍咧嘴一笑,卻絲毫沒有牽扯到眼部肌肉:“阿霖回來啦。”
越霖點點頭,沒有接話。
“你在平涼峰見到溫涼了?”他直起身子,順手拿起桌上茶杯,雙指隨意擺動把玩了起來。明明雙眸皓然婉轉,瞳色蒼綠而眼窩深邃,偏偏每次都藏在煞白的脂粉下,更生詭異。
而他此言一出,越霖心下也有幾分瞭然,背上的冷汗更是禁不往外滲。越霖從來不怕江衍對他做什麼,可如今知道溫涼確實被他控制著,他便如何都無法安生了。
“偶然遇到,沒想到溫涼在四處遊歷,施醫救人。”越霖生生擠出了兩分笑容,“知道他沒事我也就放心了。”
“如此也好,我省得和你多嘴。不過此次過不在你,是溫涼不聽話,好在沒出什麼差池,我只把這個月的藥晚幾日給他就是。”江衍唇角一勾,露出幾分洋洋自得的神情,像是半大的孩子因為獨自去打了壺醬油而等著別人誇讚。
可越霖登時就像只莫名被踹了一腳的小獸,雙眼通紅,一口皓齒像是要立刻齜出犬牙來。他恨不得舉刀將江衍殺之而後快,只可惜天下能打得過江衍的怕是隻有寥寥幾人。
止露丹的二十四味藥材本是補藥,按月服用可解毒益氣,可但凡有幾日耽擱沒有及時服用,不僅會受萬蟻噬心之苦,四肢無法動彈,更甚者呼吸不暢,生不如死。
這是對越霖的警告,江衍知道這種折磨親自施在越霖身上沒什麼用,因為他向來是一個看待別人大過自己的人。
江衍又笑吟吟地補充:“我還擔心時間久了,你和溫涼生份,還琢磨著用什麼法子折磨顧將軍合適呢,看來是我多慮了。你乖乖給我糊弄著侯爺大人,事一成,他肯定有胳膊有腿的。”
越霖垂了眼,將方才抑制不住的殺氣斂了回去,鬆開已經掐進肉裡的手指,話中已滿是平淡無力:“謹記教主教誨,屆時還望教主不要食言。”
“我自然……”
江衍話說到一半,突然盯著門口,本來還飛揚的眉眼凝重了幾分,手上把玩茶杯的動作也停下來了。
還沒等越霖疑惑,就聽到門外傳來幾聲敲門聲。
越霖看了江衍一眼,轉身就去將門開啟了。
外頭站著的是杜澤漆,他與明嵐幾人是先顧羲一步離開肅州的,應該在四五日之前就回到侯府了。
他向越霖一禮,敦厚平凡的眉眼中絲毫看不到什麼情緒:“聽聞侯爺和無爭兄今日歸來,便前來問個安,也不知叨不叨擾。”
“澤漆兄客氣,侯爺簷下門客罷了,何來叨擾之說。”
“那就好,我還以為無爭兄房中有客人呢。”
越霖眉頭一簇,見他神情與平日無異,言語間也沒什麼起伏,便只揚唇一笑,側身讓他進來,而如今房中分明一絲他人的氣息都沒有,茶杯也已經放置如初。
越霖為杜澤漆添了茶,忍不住道:“澤漆兄是有話想說?”
杜澤漆微嘆了口氣:“實不相瞞,這半月以來雖說國舅一派元氣大傷,不再想邊疆三軍發難,可煜王一流的聲望如今勢如破竹,雖說他們如今暫未完全操控明月莊,卻也聽聞他們左右著幾條商路。如此下去,煜王麾下的都尉軍愈發壯大,再要制止是難如登天了。”
越霖沉吟道:“話雖如此,可侯爺素來清廉,只靠屯田養兵,斂財之法侯爺是萬萬不屑做的。”
“所以我才來找無爭兄求助。”
“我?”越霖十分不解,“我一個落魄遊俠,如何能幫上侯爺?”
杜澤漆笑了笑:“或許有些唐突,不過此時還需從明月莊講起。”
明月莊自前朝開始經商,太祖皇帝揭竿而起時是明月莊傾囊相助,也就是那時,先莊主與顧家家主結拜為義兄弟,善緣至今。而明月莊也順理成章成為了皇商,百年來穩固基業,商路脈絡遍佈四海九州。
直到這一代,偌大的明月莊只出了一個男丁,也就是少莊主越潯,近三年來,越潯也不負眾望將明月莊打理得井然有序,蒸蒸日上。
然而初夏時少莊主失蹤後,老莊主也一病不起,越潯的幾個妹妹年紀尚小無法操持家事,只由幾個忠心的管事暫時頂著,可如今明月莊上下逐漸有些蕭條了,再這樣下去,外強中乾的商號被一點點拆開吞噬了也只是遲早的的事。
“換言之,如果能有一人暫代莊主之位,一來阻止煜王一派徵財斂稅,壯大都軍;二來也能解決明月莊內亂,不至這般蕭條下去。”
杜澤漆語畢,卻更是讓越霖疑惑了:“這個辦法難道煜王想不到嗎,我們如何能找人暫代莊主?”
“即使煜王能想到,他也做不到。要想讓人信服,也只有與明月莊相熟的顧家略知其家底,而明月莊也只會相信侯爺。至於無爭兄你,我注意到你的迎香穴有一處紅斑,想必是隻有善使易容之人才會常年在迎香穴上施針吧。”
越霖點點頭:“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會與侯爺商量此事的。”
杜澤漆抬手將杯中茶水飲盡,道:“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擾無爭兄歇下了。方才所說,也不過是在下一點猜想,實施與否,自然也看侯爺意思。告辭。”
言罷起身便要抬腳出去,越霖卻突然喊住了他。
“連迎香穴都知道,杜公子可略懂武藝嗎?”
杜澤漆歉然笑笑:“我從小手腳笨拙,連套拳都學不會,別提什麼武藝了。”
越霖點頭莞然:“哦,我還以為侯爺都會招募習武之人呢,看來是我狹隘了。澤漆兄慢走。”
剛一關上門,越霖就趴到窗邊,確認江衍確實已經走了之後,這才往榻上一躺,眼睛嘴巴都皺得像苦瓜一樣了。
先是一個江衍明裡暗裡想著怎麼折磨他和他身邊的人,又來一個深沉莫測的杜澤漆給他增加工作量。
這個杜澤漆絕對不是什麼書生善類,若說是他方才被江衍氣昏了頭沒有聽到他的動靜就罷了,連江衍都只在七八步遠的時候才聽到他的腳步。這人不是內力深不可測,就是輕功也與越霖不相上下。
越霖突然有些疑慮起杜澤漆的意圖。
他三番兩次與他強調找到明月莊少莊主的緊要程度,如今更是想了易容這麼一個說好也好說爛也爛的招來,於他究竟有何益處呢。
越霖突然從榻上坐起來,他想起那日杜澤漆說的畫像。
也許,先照著畫像制一張人皮面具出來以備不時之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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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院裝潢與西院大同小異,卻較西院錯落有致一些,各院主人想來都在好生打理著。有的院落枝木葳蕤,有的則飄來陣陣檀香。
越霖自主院與東院的隔牆上一躍而下,眨眼便已在院牆十丈開外,落地時便是連塵土都不曾揚起。
面前的這座院落卻和其他幾個大不相同,相較起整座侯府的方正威嚴,這座小院的柴扉粉牆卻滿是江南風味。雖說西院中也修了涼亭假山,但到底也是橫平豎直、規規矩矩的格局。
越霖足尖一點,一下騰空了六七尺高,翻身進了小院。
院落幽深靜謐,照壁之後就是一叢花木扶疏,一汪青竹流泉,分明就是江南院落的模樣,庭院正中就立著一座精巧別緻的青磚瓦舍,院中像是交錯著烏沉香和酒麴的氣味。
越霖見四下昏暗,房中沒有動靜,便上前輕輕推開了門,誰知顧羲的身影就這樣映入眼簾。
他斜倚在榻上,半閉眼眸,雙頰的緋紅漫到了耳尖,一壺白玉盞輕飄飄掛在他頎長的手指上,好像隨時要掉下來。
而榻邊的屏風上掛著一幅人像,畫中人白衣緲緲,烏髮如墨,一雙眉眼皓如星辰,唇瓣笑意又溫潤雅俊,畫的左側還提了一行小字。
“清風出袖,明月入懷。訣之贈。”
越霖的四肢此時像灌了鉛一般麻木不堪,他明明只瞥了一眼畫像便匆匆別開目光,可那幅畫卻像纂刻進了他的腦海一般,筆畫光影都清晰萬分。
那畫上的人分明和他有九分相似。
這兩月來的一樁一件突然像巨浪一般湧來。
“我們都已打點妥當,你只管去就是。”
“越公子來了!”
“你為什麼甘於被這樣利用?”
“這不會是潯公子還魂吧?”
“你不要喜歡侯爺。”
越霖的心忽然像想被撕扯開來,心中的那根小刺突然像巨碩的荊棘,帶著越霖心尖上的鮮血強行破土而出。
他突然像明白了一切,又像是什麼也沒有明白。
為什麼是他來柳羨侯府,為什麼越潯會不知所蹤,為什麼煜王會幫忙隱瞞。
他抬頭看著顧羲,那人周身瀰漫著氤氳的酒氣,而那幅人像正掛在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越霖像受了魔怔一般,本應在被發現前就逃離東院,可他偏偏抬腳跨了進去。
朦朧飄渺的酒意籠罩著這件屋子,顧羲也才後知後覺地抬起雙眼,卻在見到越霖的剎那,驚喜與柔情佈滿眉梢。
“潯兒,你終於回來了。”
以及為什麼顧羲會看著他喚潯兒。
越霖一聽,腳下的步子又有幾分退縮了,眼中忽然不可自抑地染上幾分水氣,而心裡的荊棘哪怕再扭曲掙扎,他一時也察覺不到痛了。
顧羲的酒壺隨著他急匆匆起身過來,一下啪地摔在了地上,透亮的玉瓷在烏木地板上反射著皎月的光。
越霖慌忙抬手胡亂抹掉也不知存不存在的淚,定定地看著顧羲三兩步過來一下將他摟進懷裡。
“你再不回來,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顧羲的聲音在耳邊悶悶地響起,帶著酒意的熱息撫著越霖耳垂。
他越過顧羲的肩,直勾勾盯著牆上的畫像。
清風出袖,明月入懷。
越潯痴痴地問:“為什麼讓我進侯府?”
顧羲不解,卻還是柔情四溢:“侯府你願進就進,不想進就不進。”
他突然笑了,連他黑曜石般的眸子都染上了明媚的笑意,在皎月下熠熠生輝。
顧羲側過頭看著他,面上染了幾分疑惑,像是奇怪越潯怎麼露出這般神情。
越霖這才回看向他。
眼前的顧羲真真陌生極了,他從未見過他這樣溫柔的模樣,連他那平日深邃殺伐的眉眼竟都柔和了許多。
越霖突然羨慕極了越潯,有這樣一個人時時為他牽掛,為他醉酒。這樣的事情越霖從來都不敢肖想。
可如今,他是不是還能借著這個人的福氣,肖想一番了?
他定定看進顧羲那雙醉眼裡,眸中流露出不該屬於他的貪婪和留戀。
越霖拿起桌上未飲的酒盅將佳釀悉數含進口中,微側了身,用他骨節分明的手勾著顧羲的下頷,順勢將酒渡進他口中。
那是他在江南的勾欄裡愛用的伎倆,常常勾得人面紅耳赤。
而顧羲卻鮮少光顧花月場所,又有那酒意氤氳,一時只覺得那雙唇溫軟可口,而那幅身軀帶進來的寒氣又正正好好解了他周身的燥熱。
他只覺得懷中之人熟悉極了,是他幾月來都在遐想的失而復得。
可是又陌生極了,神情、味道、和那般挑弄的動作明明都不是記憶中的模樣。
顧羲的身體好像根本不願聽從他的大腦了,任酒湯在雙唇之間交纏。他又欺身上去,二人就這般踉蹌到榻前,在皎月下各懷鬼胎地沉進了纏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