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羲徐徐睜開雙眼,宿醉的酸脹充斥著四肢,可大腦卻偏偏清爽得很,明明是幾日舟車勞頓加之一夜瘋狂,但他總感覺這是近幾月來睡得最沉的一次。
可當看清眼前光景時,他瞬間不淡定了。
越霖一手託著下顎支起上身,一手則勾繞著他散下的青絲,荼白色的衣領敞在鎖骨間,脖頸上滿是星星點點的斑紅。
霎那間前夜如潮水般的記憶撲面而來。
越霖染著氤氳水氣的眼角,尾音帶顫的嚶嚀,和汗溼後貼著額角的碎髮。
而顧羲的唇角和指尖彷彿都還在回味著摩挲在他光滑面板上的觸感。
見顧羲睜眼錯愕之餘,越霖將目光由髮梢挪到了他的臉上,唇角勾起了彎彎的弧度,一如他平日裡風流輕佻的紈絝模樣。
“侯爺這就醒了?我還想著昨夜整出那般動靜,怕是得睡過今晨的早練了。”
顧羲看看天色,剛有一絲白光,距操練還有不到一個時辰。
他坐起身,身上蓋著的那件玄黑外袍就滑落了下來,而他胸前的痕跡顯然不比越霖的少。
縱是他,也不禁有些臉紅了。
他一時間沒有去看越霖,不知是無措,還是逃避。
顧羲站起身,想將外袍規整穿好,可那滿是酒漬和汗漬的袍子卻皺皺巴巴的,不聽話極了。
他慌亂中抬眼,看到了掛在牆上的那幅人像畫,畫上的那行題字如今格外刺眼。
明月入懷。
越霖像是察覺到他的目光,慵慵懶懶地撐起上身,用再平淡不過的語氣道:“放心,等少莊主回來,我替侯爺保守秘密就是了。”
顧羲心下微顫,難抑愧疚之意,可他現在根本分不清這份愧疚究竟是為了誰,又是為了什麼。
好半晌,他才悶聲說了一句:“我讓你進侯府,與潯兒毫無關係。”
這話一下讓越霖心中生出了幾分希冀,一邊是欣喜他清醒時並沒有將自己當成什麼人,一邊又有幾分違背江衍意願的快意。
越霖斂了方才的輕佻之意,將胸前敞著的衣襟合了合,應道:“我來侯府,對此事也並不知情。”
顧羲身形一頓,轉過身來:“對不住,是我昨晚喝太多酒了。”
越霖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對不住什麼,是他沒有控制住自己酒後失態,還是他酒後失態時叫了一整夜的潯兒。
但越霖並不在意,挑著眉輕笑道:“這有什麼對不住的,本來就是我跟著你進了東院,是我先動的嘴。兩個大男人,我既不會哭鬧著要以身相許,你也別說我輕薄於你就好。”
他頓了頓,墨瞳中泛起三兩道秋波,周身在晨曦初露的微光下泛起了暖白暖白的光暈,曖昧又朦朧。
“大將軍果然和勾欄裡軟綿綿的倌兒不一樣呀,侯爺下次什麼時候喝酒?”他的語氣裡故意帶著三分浮浪不經。
顧羲一愣,心裡突然泛起了酥酥麻麻的情意,明明破曉時分的風最寒,他卻覺得周身熱了起來。
可他又對這話氣惱萬分,竟敢拿他和勾欄裡作賤自己的男子相比,他得讓越霖連想比一比都不要想。
思緒間,他竟真的對“下次”隱隱遐想起來。
眼見天色愈發亮了,他若再聽這妖精胡言亂語,他可就真的不用走了。
他撇過頭去只當沒有聽到,邊整理衣領邊說:“你先回房去,我自營中回來再同你說。”
語罷,就匆匆向主院走去。
越霖雙眸中的輕薄神色瞬間就消散乾淨了,只木木地盯著畫像上的人,喃喃道:“你看,他不會讓我待在這的,你回來自然就還給你了。”
等門外徹底沒了聲響,他才試探性地移動著下肢,可只是輕輕一動,撕扯感和酸脹感就爭先恐後地阻止著他。
他重重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盯著房梁,努力習慣著這種不適。
此時外頭也窸窸窣窣冒出了些人聲,想來是到了顧羲出發去軍中的時候了,府中親眷和下人一直都是隨著顧羲的作息晨起暮寐的。
他若這個時候出去,那當真是會鬧大笑話了。
等到小院外的人聲弱下許多,他也正好適應了幾分,便一鼓作氣三兩下翻進了西院,落地的瞬間他也已冷汗涔涔。
他向瑛兒要來了熱水,細細擦拭著周身的酒漬汗漬,收拾了半天,才躺到榻上沉沉睡去了。
顧羲一回來連大氅都沒有換下就直奔西院,這怕是他第一次覺得早操如此漫長,第一次想想匆匆結束這十幾年來如一日的習慣。
可他到了越霖廂房門口時,卻見門口的幾個婢女面露難色,見他來了更是慌張起來。
“侯爺,越公子早晨起來同奴婢要了盆水後就睡下了,可如今怎麼敲門都沒有人應。”
想來是他們要提前知會越霖,想喊他起來,可始終沒有回應。
顧羲點點頭先將婢女們遣散了,抬手推門進去。
只見越霖側身睡著,一隻手還耷拉在地上,一方棉被給自己蓋得規規整整,顧羲差點失笑,以為是昨夜累著了,誰知走近一看,他面上分明掛著不正常的潮紅,額間還有豆大的汗珠。
顧羲這才想起他昨夜是臨時去的東院,根本沒讓人在小院中燃暖爐。他昨夜思緒不清,醒來卻蓋著外袍,而越霖的衣裳則始終敞露著。
晚秋的風凍人極了,早晨看他明明就覺得他已經膚色泛紅,怎麼就沒有多問一嘴呢。
顧羲趕忙去喊瑛兒分別拿來冰水和熱水,坐到榻邊將越霖扶坐起來,伸手就解開他已經被汗溼透了的裡衣。
瑛兒見他們家侯爺竟然親手給越霖擦拭起了身子,震驚之餘卻還是顧著禮數。
“侯爺怎麼做得這事兒,奴婢來就好了。”
顧羲眼都不抬:“無妨,你出去吧,讓郎中開幾幅祛熱的藥,熬好送來。”
“是。”
越霖睡夢中隱隱覺得癢癢疼疼的,他想努力忽略這種不適,明明身上沉重得不行只想好好睡一覺,可這人就是不厭其煩的惱他。他有些不耐煩地睜開沉重的眼皮,一下便看到顧羲近在咫尺的耳廓,和他投下了一片陰影的長睫。
他想也不想,張嘴就咬了上去,舌尖若即若離地觸到了耳垂,惹得顧羲手上動作一停。
越霖滿意地又閉上了雙眼,說:“不過是發熱罷了,習武之人睡一覺便好了,何必勞煩侯爺。”
他的嗓音由於生病帶上了幾分嘶啞,在顧羲聽來分外低柔慵懶。
顧羲並不理會他,將擦拭完的毛巾丟回水盆裡,為他穿上乾淨的裡衣,又將冰水中的毛巾擰乾敷在他的額頭上,涼的越霖一縮脖子
“你最好是好得快一些,我有話要同你說。”
“你說便是,我就是乏力了些,腦子可清醒得很。”
顧羲看著他那幅逞強的模樣,輕輕嘆了口氣。
“潯兒是我的竹馬之交,雖然我們每年只見幾次,但是相助相知,總是明白對方的心意。”
越霖扯扯嘴角:“你要說這個我可就困了。”
顧羲瞥了他一眼,只往下說:“正是因為明白,所以我知道,他對我除了朋友之情外,沒有別的意思。”
越霖驀地把眼睜開。
“我拼命找他,想護他周全。等他回來了,我要把明月莊完完整整還給他,等風波定了,我要看著他娶妻生子,平安幸福。”
越霖沒有看到顧羲的神情,但他又分明知道他會流露出什麼樣的溫柔和苦澀。
越霖一把扯過被子蓋在眼睛上,聲音悶悶地從被子裡傳出來:“我既然說過要幫你,就不會食言。”
顧羲好半晌沒有聲響,久到越霖都想看看他是不是走了。終於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開口道:“你與潯兒外貌有幾分相似,若我出面作證你是越家遠戚,他們定會相信的。”
越霖想起杜澤漆說的話,掀開被子問:“何必那麼麻煩,我略懂易容,直接做張人皮面具豈不是省了諸多不便,即便畫像與真人略有出入,你來告知我需改動哪裡即可。“
顧羲搖頭:“不妥,明月莊上下都是潯兒的至親,長久以往必然露出破綻。我們且再等等,若當真是煜王一派做的手腳,這兩月也該有動作了。”
顧羲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越霖,眼中平添了幾分凌厲,語氣也冷了三分:“若不得已當真用了這個法子,我要與你約法三章。”
越霖垂了眸,心下猜到他的意圖。
“侯爺直說便是了。”
“第一,待他歸來,你必須立刻從明月莊消失。”
越霖點點頭:“沒問題,這天下第一商號,我一個字兒都不會覬覦。”
顧羲抿抿唇,掩去了眸中泛起的點點心疼,接著說:“第二,不要出現在越潯面前。”
“當然,他永遠不會知道有一個和他長得如此相似的人在你身邊。”越霖十分爽快,像是用這種無謂把自己武裝起立,沒有一絲外露的感情。
“第三……”顧羲深深地看進越霖始終毫無波瀾的雙眸裡,“待天下定了,願你常來侯府做客。”
越霖一聽,笑得像個得了逞的偷腥的小貓:“求之不得。”
見他笑了,顧羲的嘴角也才跟著微微揚了揚,為他掖了掖被角,轉身桌邊坐下。
與此同時,瑛兒和鈺兒叩門進來,將一碗滾燙的湯藥和幾折冊子放在桌上,而顧羲看起來全然沒有要走的意思。他一邊拿起調羹抿了一口,試著藥湯的溫度,一邊又抽了本送來的公文就這麼翻閱起來。
越霖疑惑:“侯爺怎麼還不走?”
顧羲在他手裡的冊子上寫下了幾個字,往邊上一放,又拿起一冊。
“你睡你的,等藥涼了我喊你起來喝。”
“我睡相醜,但包袱重,你在我睡不著。”
“我不看你。”顧羲真的一眼都沒看他。
越霖嘖了一聲,翻了個身,面向裡榻去,暗自思忖著房裡有沒有什麼一時忘記藏起來的天穹教物件,又擔心起自己平日有沒有夢囈的習慣。
江衍昨日的到訪還依然讓他心悸,他總在江衍面前嚷嚷著要離開天穹教,可這不正因為他沒有本事直接離開嗎?
如今他自己身陷囹圄。
向前一步是會被顧羲一個個拆穿的殘酷謊言,向後一步是被江衍攥在手心裡的人命。
在江湖中這十餘載,他從來不敢想象自己能得到什麼人的真心,只流連花巷,風流人間。顧羲似乎是唯一一個由裡到外都對他有著致命吸引的,讓他剋制不住自己感情發酵的人。
可他其實沒有任何資格去掌控自己的一切,面上說著要利用這份情意來牽制柳羨侯,可私心不是也想嚐嚐這種被人記掛的溫暖嗎?
聽到顧羲對越潯的感情,面上鬆了口氣說省得柳羨侯知道真相時讓他愧疚,可私心不也因為傾心之人心悅他人而痛苦嗎?
幾年來他何嘗沒想過放棄尋找溫涼,說服自己他已經逃出生天,可那份把他從無底的黑暗中拽出來的恩情,像一個沉甸甸的擔子一般壓在他的肩頭。
相較起比肩王爵、幾乎擁有著一切的柳羨侯,他如何能放棄那個和自己一樣舉目無親又無依無靠的人。
“溫涼也是我想保護的人。”越霖突然開口,語氣中透漏著幾分無力和隱忍。
顧羲停下手中動作,抬頭看他。那道背影在厚厚的被子下顯得格外清瘦,也就肩頭露在外面,肩膀上微微凸起的骨頭好像能硌著人。
可便是這樣的身軀,也有把人護在身下的覺悟。
“這也不是什麼好事,因為會讓人變得弱小。”
顧羲卻反駁:“怎麼會呢,為了要保護他,你才會不斷變得強大,不是嗎?”
越霖放聲笑了出來,粲然又苦澀,眼角有幾滴晶瑩的淚快速滑下,轉瞬即逝。
“也有道理,我還是得多向侯爺討教討教。”
顧羲心底覺得有幾分彆扭,可又說不上來那種違和感從何而來。他彷彿一隻腳差點就要踏進越霖的心,但又有一層厚厚的屏障努力把他推了出來。
顧義雖然還盯著手上的冊子,那些字卻無論如何都看不進眼裡了。
這是他第一次,比起保護一個人,更想離他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