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村中留了一晚,稍作休整便準備向肅州軍營出發。
顧羲喝了兩劑溫涼熬的藥,如今已經能運五成功力,氣色也相較昨日好了許多,反而是越霖的手腕還不見消腫,本來瘦削見骨的手腕如今像個饅頭一樣。
溫涼將他制好的所有藥一股腦全塞進越霖的細軟中,也不管他用不用得上,只囑咐他月內萬萬不可再傷了手,否則就當真廢了。
臨了,又意味深長地看了越霖一眼道:“記得我同你說過的話。”
越霖胡亂點點頭,匆忙說了一句保重之後,甩甩韁繩便啟程了,根本不敢回頭與顧羲探究的目光對視上。
顧羲向溫涼頷首言謝,小腿一夾,轉頭也跟著策馬而上,可他心裡卻總有些如芒在背。
他微微偏著頭,盯著越霖的後背,有千百句想問的話卻又不知當不當問。他向來是個直快的人,怎麼一遇上越霖就百般扭捏起來了。
越霖只覺得此時的氣氛尷尬得令他渾身不自在,他擔心顧羲對溫涼的身份有所懷疑,又擔心自己的解釋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腦子轉得飛快,好半晌,才甩了個話題出來呵呵假笑道:“侯爺去過瓊州嗎?聽聞海上的日出好看極了,有朝一日如若能在瓊州住上月餘,想必與邊疆大有不同吧。”
“聽聞?又是聽誰人之聞?”顧羲明知故問。
越霖臉上的假笑一滯,暗罵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讓你記住的話,就是要去看海上的日出嗎?”
越霖不敢說話,不如就乾脆讓他這樣認為好了,省的懷疑他二人另有密謀。
“那究竟是先去看木蕖花,還是先去看日出啊?”顧羲見他不答,忍不住又問。
好大一股醋意!
本來還心虛的越霖一聽這話,一下明白透亮了,原來顧羲並不是懷疑他。
他側頭去看他,唇邊的笑意漫到了眼角,日前挽起的長髮如今又半散下來,被邊疆的風挑弄著,俏得像江南畫舫裡唱小曲兒的風流公子。
“那自然是看木蕖花為先為大了,天王老子來了那也是先去看木蕖花。”
顧羲被他這麼看著,竟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轉而道:“如今我們雖然摸清了這幫人的底細,卻仍然不知何人為始作俑者。況且那匪幫頭子說他在七月見過越潯,雖不知真假,但既然他知道此事,就說明指使他的人或許有線索。”
越霖撇撇嘴:“你若再不告知我少莊主失蹤一事的前因後果,我可是一點都幫不了你。”
顧羲沉吟片刻,也點點頭默許:“嗯,回柳州便同你細說,屆時如若能動用些江湖勢力自是最好。”
他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談笑著,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左右,就到了肅州軍營,肅州軍教頭潘致與明嵐幾人都在入口處恭候,隨行的還有一名年輕男子,一看便是文人,越霖並未見過。
顧羲翻身下了馬,又將雙手不便使力的越霖也攙了下來,這才走向眾人道:“軍營中這諸多禮數能免則免,諸位進帳中說話罷。”
肅州與柳州軍營均屬柳羨侯麾下,行事作風頗為相似,營中上下井然有序、各司其職,而這次的北狄突圍似乎並沒有折損什麼士氣,越霖不禁感慨顧羲練兵有道。
進了帳中入座,顧羲將兩人平涼峰所見簡要敘說了,遂又安排潘致午後點兵上山,將平涼峰大小山澗細細搜查一遍,任何蛛絲馬跡都要留存下證據。
潘致此人看著粗獷,卻是心思縝密之人,對天下局勢也頗有自己見解,他應承後問:“這小小匪幫斷沒有這天大的本事能做這種招降納叛的事,若順藤摸瓜摸去了京州可如何是好?”
顧羲點頭:“不錯,此案極可能是京州有人作祟,我會將此案始末呈給都御史馮照,還肅州軍一個公道。”
話音一落,明嵐身邊那個一直沒有開口的文士便說:“在下以為不妥,馮大人自然是明鏡高懸,然如若是京州有人想動手腳,馮大人乃至都尉府上下都只怕難以招架,不如牽扯煜王一派共查此案。若是煜王一派指使,他橫豎都會阻撓辦案,不如直接讓他自己給個交代;如若不是,他一派如今更受百姓愛戴,既給了他一個機會剷除異己、消弱國舅一派的機會,又能保馮大人不受國舅一派刁難。”
“嗯,澤漆說得在理。"
原來此人就是西院裡那個素未謀面的杜澤漆,他看著相貌平平,身型頗為瘦弱,談吐間令人覺得敦厚細心。此前江衍他們並沒有對此人特意調查或防備,想必僅是個謀士,不作什麼威脅,越霖於是對他稍稍放下了戒心。
見眾人沒有更多意見,越霖遂補充了句:“這夥匪幫善用邪僻的毒藥,潘教頭牢記外面的吃食不要輕易入口,點兵時務必選幾個下盤穩健、善使輕功的好手。另外,平涼峰向北不到二里地有一個村落,此事了結之前,也請派一隊軍士相護。”
幾位軍中統領各領命下去之後,顧羲也去軍中巡防練兵,獨留了杜澤漆和越霖二人在帳中說話。
越霖趕緊起身作禮道:“在下越霖,字無爭,久仰杜先生之名了。”
那杜澤漆文質彬彬,說話不疾不徐,也回禮道:“無爭兄客氣了,我二人一同為侯爺效力,只喊我澤漆即可。”
“那日後也仰仗澤漆兄指點。上月我進侯府以來便沒機會上門拜訪,實在失禮,不知澤漆兄是何日北上肅州的?”
“侯爺命我在肅州料理屯田事務兩月有餘了,不想柳州竟有那麼多事發生。”
“原來如此,難怪我在府中一直不見澤漆兄身影,原是早早便到肅州為侯爺分憂了。”
“不過是料理雜務罷了,無爭兄才當真的我輩出英傑啊,所幸這次平涼峰一險有無爭兄傍侯爺左右,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越霖眼珠子一轉,順著他的話道:“若不是那賊人頭子使詐,說他見過明月莊少莊主,侯爺也不至於中計,不過侯爺吉人自有天相,我在不在的,侯爺都不會有事的。”
那杜澤漆一聽明月莊,果然眉眼一壓:“明月莊之事一日沒有定論,侯爺必一日無法安心於國事。無爭兄若有些江湖人脈,不知是不是有些門道可以打聽?”
越霖故作為難:“雖說我也很想為侯爺分憂,但我對明月莊確實知之甚少,更別提越少莊主了,尋人的門道我還無甚頭緒。”
杜澤漆點頭認同:“此話不假,我離府這兩月也不知近日進展如何了,不過據我所知,侯爺房中有少莊主失蹤前不久的書信往來和近幾月的線索密報,若是有所幫助,無爭兄找侯爺討來便是。”
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還有一幅畫像,我記得那幅畫像是侯爺親手所繪又贈予少莊主的,理應還在府中,若還在府中,應是掛在東院少莊主的居所了。”
語罷杜澤漆就接著田務緊要之由匆匆離開了,留下越霖一人心裡又煩又悶的。
讓你畫讓你畫,瞧你那雙常年舉劍佈滿老繭的粗手,字都寫不好還能畫出什麼花來。
越霖狠狠磨著後槽牙,不可抑制地想起那日在西院聽侍女們嚼的舌根,就是那什麼神仙眷侶云云,他心底那片不安的黑洞又悄無聲息地擴大了幾分,無形中像是要把他拖拽進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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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平涼峰一案的大小物證口供給呈去京州也半月有餘了,顧羲一行人在回柳州的途中收到了結案的快報。
都御史與大理寺合力斷案,終於為明月莊昭了雪。
原是兵部主事鄭炎受北狄蠱惑,暗自扣下送往肅州的精鐵和軍晌,收買了這幫臭名遠揚的匪幫令其聲東擊西,在明月莊出關時鬧了一場家奴案;又與肅州州府勾結,故意疏漏平涼峰的巡查,好讓精鐵順利出關。
最終,鄭炎一家和一眾匪幫均滿門抄斬,兵部侍郎與肅州州府念在不知叛國始末,發配充軍,而兵部尚書監管不力,罰俸革職,永不復官。
雖說不知事實究竟為何,但國舅一派確遭到了重創,如今煜王是更加如日中天,假使明月莊又落入他的手中,那更是如虎添翼了。
顧羲心下愈發焦躁了起來,他現在十分確信,是煜王一派擄走了越潯,否則他們不會輕易為明月莊昭雪的。
如若一國的經濟命脈又被煜王掌控,那他造反登基也是近在咫尺的事了。
煜王此人實在乖僻陰鬱,反覆無常,手段又常常陰險殘忍。雖說現下頗得民心,可等他真正成了萬人之上,也不知會不會將本性暴露無遺。
顧羲並不想當皇帝,比起煜王,他更推舉寬厚務實的三王爺爍王。只是他遠在邊疆,總是較京州之變慢了一步,每每都受煜王牽制,本應作為籌碼的明月莊現在卻彷彿蜃樓一般。
他看向越霖,那張和記憶中別無二致的面孔,心下那個惡毒的念頭又難以抑制地冒了出來。
如果他知道了,他會不會因為恨他的生父生母而一走了之?會不會因為偌大的家產而心生貪婪?又會不會與他產生隔閡?
顧羲不願細想,卻又不願放掉這個找回越潯之前的救命稻草。
“你與溫涼是如何相識的?”他的音色很好地隱去了加速的心跳。
“嗯?”越霖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不知他怎麼突然起了這個話題,“我小時候病倒在路邊,是他捨命救了我,把我送去我師傅那裡。”
越霖垂著眸像是回想起了那日的光景,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
顧羲加速的心跳平復了許多:“是嗎,我以前也認識一個能捨命救人的人。”
越霖點點頭:“這樣的人少見,我們都挺幸運。”
他頓了頓,接著說:“都為這個人傾盡了所有。”
話中似乎帶著不得不的悲哀和心甘情願的快意。
顧羲沒有接話,越霖才又反問:“你呢,你與那個捨命救人的人,又是如何相識的?”
“我也是在路邊遇到他,他在冬日裡捨命救了個溺水的乞兒。”說這話的時候,顧羲眼中的溫柔像是要溢到他周身一般。
“原來不是救你啊,那你比我傻多了。”越霖撇著嘴,心裡堵得慌。
“怎麼,只許你州官放火,不許我百姓點燈?”
“侯爺折煞草民了,草民那是區區報個恩,侯爺是捨命為天下蒼生啊。”
顧羲淺笑著睨了越霖一眼,不理會他那副狗腿子的模樣。
“我後來才發現他是天下第一商號明月莊的少爺,處處養尊處優,卻覺得一個乞兒與他無甚區別,當下我便覺得十分敬佩他。”
越霖忍不住嘟囔起來,話中滿是怨懟之情:“那咱倆算是怎麼回事啊?”
顧羲一時語塞,想起那日在山澗中的吻,越霖燒得迷糊了,而自己才是那個鬼迷了心竅的人。
他凜了凜神色,眸中又恢復了素日裡的果決凌厲,方才的柔情四溢像是越霖的幻覺。
“情境使然,我本沒有越矩之意。”
越霖不禁泛起幾分苦笑,想來那種神情只會出現在談及明月莊少莊主之時。可他二人都是男子,難不成他還要仗著和顧羲有了這麼一點點肌膚之親而非要死纏哭鬧嗎。
他在心裡給自己狠狠抽了幾個嘴巴子,明明是為了行起任務來方便些才把主意打到柳羨侯身上,雖說柳羨侯樣貌才學都是頂好頂好的,他也能佔點便宜,可若把自己玩進去了,那可找誰說理去呀。
軟的不成來硬的不就行了,他心裡惦記著這麼一個人便讓他惦記著,可男人誰沒點“意氣風發”呢,這次不成,下次再“情境使然”不就行了。
越霖如是想到,但不知怎麼的,他心裡就是不舒服極了,像是有一個小刺在他心尖上反覆鑽著,不算太疼,卻也不是全然不疼。
而那根小刺似乎還在一點點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