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侯爺……”
明粲沒想到,自己的職業生涯還需要面對這種難題。他已經在西院門口躊躇了很長一段時間,方才顧義起身要走,他便趕緊差人把姑娘們叫回來,誰知步子剛踏進小院,就撞見顧義把人摟在懷裡,他一時也不知是進是退。
顧羲顯然已經聽到身後動靜,手慌忙一鬆,滿懷溫香軟玉頓時只剩空蕩的冽冽冷風。
越霖一下從溫暖中抽離出來,還有些迷糊,姑娘們上來把他勸去休息的時候,他便也乖乖跟著了。
“侯爺,明嵐已經從明月莊回來了。”
顧羲微微一滯,抬抬手示意他先噤聲。聽著鈺兒為他更衣洗漱的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響,看著透過窗帷晃動著的燭光,眼中神色隨著火色忽明忽暗。
直到姑娘們從越霖房中出來,他才與明粲往西院外走去,邊問:“如何?”
“明月莊主母二十年前便開始吃齋唸佛,不願見客。明嵐找到了當年越家的奶孃才得知,少當家越潯確實有一個孿生兄弟,名喚越洛。當年主母夫人難產,有天師算命,說越家兄弟一屬武曲,一屬破軍,命格相剋,年滿七歲時次子越洛便被……被溺死了。”
世家名門本就極其看重風水天象,更何況是世代從商的越家。只因一句命格相剋,便能生生溺死一個七歲頑童。越洛,或者說是越霖,雖僥倖不死,可又誰知被家人拋棄了的這十餘載,他又是如何度過的呢。
顧羲深深地看了一眼越霖廂房的方向,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
當真是命運弄人,他命大地活下來,卻又在不知情時跳回火坑。
“侯爺,會不會越少俠是有意投奔您?”
顧羲許久未答,明粲都覺得自己是有些越矩了,好半晌,才聽到顧羲開口。
“我相信他。”
明粲有些詫異,他家侯爺雖說向來仁德有義,可鮮少輕易說出這種話,讓他覺得侯爺的心,總還是火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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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午後,晏州城北。
那片湖依舊在冬陽下波光粼粼,只是仔細一看,上面已然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冰隨水波而裂,在水面上浮蕩。
可今日的湖面不太平,三三兩兩的人群圍在岸邊,看著不慎跌落湖中的小乞丐而議論紛紛。
髒兮兮的女娃兒此刻只能努力揮動雙腿去呼吸湖面上新鮮的空氣,可是透骨的寒意,逐漸流失的力氣和岸上人群的冷漠都在將她逐漸推向死亡。
忽然,岸上有一抹白色身影一下躍入水中。抓著小乞丐就往岸邊游去。
不過十來歲,眼神裡滿是淡漠。明明嘴唇已經凍得發紫了,面上神情還是沒有一絲裂痕。
他揹著小乞丐,身上抖落著不知是水還是冰,直到進了破敗小院才將人放下。
“你認識她?”身後不知什麼時候跟來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年。
“不認識。”白衣少年好像不詫異,只扭頭看了他一眼,便繼續忙活著生火。
“不認識就救她?”他疑惑更甚。
“……”
“她不只是個小乞丐嗎?”
“人命還分貴賤嗎?”他說著和他年齡不符的話。
“嗯,自然不分的。”
白衣少年沒再理他,讓他覺得有幾分尷尬,好半晌,才像是要挑起話題一般:“我叫顧義,你呢?”
一直沒有什麼情感波動的人聽到顧義這句話,這才在眉眼中透出了幾分悲傷的情緒。
“我……我娘叫我潯兒。”
“哦,潯兒。”
……
顧義猛的驚醒,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想起往事了。
那些時日他就在晏州城,整日和一個愛穿白衣的孩子待在一起。
和他一起照顧落水後犯了肺疾的小妹妹。
和他一起去城西的青山和城北的長湖。
和他一起在別人家的房頂看月亮,給他指柳州的方向。
他竟總是話多的那一個。
“潯兒,我偷了壺酒,你敢喝嗎?”
“潯兒,我要當最英勇的將軍,平定北疆。”
“潯兒,我每年都會來找你。”
可第二年,他爹柳承侯就因叛亂而戰死沙場。等他被封為柳羨侯再去江南時,才發現,他心裡那個穿白衣的孩子,就是明月莊的少當家。
一樣一塵不染的白衣,一樣明亮的眼眸。
只是他的淡漠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溫潤優雅。
像,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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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霖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頭疼欲裂,趕緊撲到桌上猛灌了一大口涼水,這才清醒幾分。
他懊惱拍拍自己的頭,心想喝酒不就是這樣,以為自己清醒著呢,其實壓根不知道在幹嘛,好在昨夜沒透漏出江衍與他的關係。
奇怪,怎麼這侯府還越待越安逸了呢。
說起江衍,他隱約記得昨日顧義說他來找過自己。
聽聞煜王子桑已去尋訪青肅二州,他本以為江衍會一起跟過去,沒想到竟還在城裡?
他趕緊起身盥洗,有幾個問題他必須要趕緊和江衍問清楚,等他一走可就沒這機會了。
越霖剛穿戴好衣物,往西院外踏出去,就見鈺兒領著江衍往這裡走來。
江衍面上貼的依舊是那張人畜無害的小公子模樣,讓越霖不習慣極了。
“無爭!”江衍一看見他出來,便像個小兔子一樣撲過來,越霖彷彿還看到他眼角噙了淚水,讓他一陣惡寒。
“景公子。”越霖故作禮貌地點了點頭。
鈺兒微微一禮:“侯爺吩咐奴婢將景公子領進西院,說公子有事在府中談就行。”
“好,有勞鈺兒姑娘了。”
“景公子喝什麼茶?”
越霖冷哼道:“景公子不愛喝茶,你忙你的去吧。”
“景煥”暗暗翻了個白眼,卻還是附和:“嗯,我聽無爭的,有勞姑娘了。”
他二人一進廂房,江衍又恢復了他的大爺模樣,往床上就是一躺:“日子過得不錯呀。”
越霖斜眼睨他:“身處敵營還不怕隔牆有耳。”
江衍笑得欠揍:“有沒有耳我聽得出來。”
“怎麼跑來侯府找我了?”
“累了,不想追著子桑跑了,我歇兩日就回家了。”
越霖挑眉,心想我看你這次能堅持多久。
“你來找我就說這個?”
“阿霖,我就是想再看你一眼,也不知道下次再見是什麼光景。”江衍眼裡不知為何透著幾分憂鬱,越霖覺得這不是什麼好預兆。
“行,你沒什麼說的,我可有的是。”越霖坐到圓桌邊上,正對著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的江衍。
江衍聞言,也用一隻手撐起了上半身,饒有興趣的抬抬下巴示意越霖直說便是。
“第一,那日子桑沒有當著柳羨侯的面揭穿我,因為他知道你要做什麼甚至在幫你做這件事,是也不是?”
“是。”江衍笑眯眯地點頭。
“可他明明想拉攏柳青肅三州大軍,為什麼反其道而行之?你到底開出了什麼比兵力更好的條件?”越霖百思不得其解。
“我賄賂他了。”江衍滿臉真誠。
而越霖卻咬牙切齒,從這貨嘴裡聽句掏心窩子的實話真是比登天還難,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又問:“第二,與其說柳羨侯籌糧募兵、意圖造反,倒不如說是因為他功高蓋主、引火上身而不得不反,是也不是?”
“是。”
“那你為何不如實告訴我?”
江衍反問:“怎麼,知道柳羨侯寬厚仁義了?更喜歡他了?”
越霖一時語塞,無言反駁,舉杯幹了滿一杯又開口:“第三,這個任務開始的條件,除了子桑北上,還有一個是明月莊少當家失蹤,是也不是?”
“是。”
越霖皺眉:“明月莊是大卿皇商,可算是富可敵國,你們打的是什麼主意?”
江衍難得正色:“你日後會知道的。”
越霖嘆了口氣,江衍如果不想說,他就從來套不到話。可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在做什麼,難道不是照著江衍的指示一步一步做就好了嗎,為何非要刨根問底呢。
“我上次問過你,越潯是不是被你們擄走,你說不是。那我再問你,溫涼在不在谷中?”
江衍愣了愣,見越霖如今雙眸冷冽,嘴唇緊抿,心知這是他多年來的心結。
“不在。”
“不可能!”越霖眼角有些紅了,“他如果不是被你藏起來,怎麼可能音訊全無?”
“他不想被你找到,你怪我作甚?”
他再一次失望地閉了閉眼睛,顫抖的嘴角似乎暴露了幾分情緒。
江衍眸中也再無笑意,他直起身子,直直看進越霖眼中,像是絲毫沒有愧疚和歉意。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志不在江湖,留在谷中就是因為溫涼。你大可以放心,溫涼不在我這裡。此事一了,我就動用教中所有人力幫你找他,往後你帶著他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我絕不阻攔。”
江衍頓了頓,見越霖還是沒有動作,才又道:“我若食言,天打雷劈。”
越霖的雙睫才動了動,抬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教主的話,屬下自然信的。”
江衍站起身:“我該走了,你記得我說的話,柳羨侯一派被子桑擊潰的那一日,便是你身退之時。”
越霖強行忽視掉心中說不出原因的的不適與彆扭,也站起身極敷衍地抱了抱拳:“多謝教主。”
江衍入戲也快,方才眸中還有幾分凌冽和狠意,如今消失得一乾二淨,又成了一幅乖巧文弱的模樣,緊緊挽住他的手臂,一同出了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