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霖剛醒來就看見他那個帶著瘮人的花旦妝的教主和帶著條刀疤似笑非笑的搭檔,嚇了個寒顫,微微朝床裡靠了靠。
江衍見他睜眼,一個大步上前,一說話,臉上的粉噗噗地往下掉:“阿霖,你終於醒了,我好擔心你啊!”
越霖略帶茫然地晃晃腦袋,剛剛甦醒的神智對於用來反應這些事顯然不夠用了。
不過江衍很快就被撥開,露出穆笙的臉,鳳眼薄唇,流露出些許惰意和邪獰,而眉上那一道深深的疤卻添了幾分張揚。
越霖任由穆笙掀開他的衣袖領口:“阿霖,以後不要亂來了。”
那般跋扈的臉配上溫軟的口氣,著實詭異。
越霖心下有些慌亂。
谷中總有傳言,說教主囚禁了前任右使溫神醫之子溫涼,而他踏遍了碧落谷每一處角落都沒有任何線索。
於是幾日前他暗闖谷中禁地,想去證實他心中一直以來的猜想,不想竟在入口被一陣毒煙放倒。雖說他在天亮前就醒來回到小院,但這之後就一直渾渾沌沌,還起了一片一片的疹子,遂只好讓下人宣稱試藥出了問題。
那之後便一直昏睡過去。
若是被江衍發現他去探了禁地,就不妙了。
“我沒事,下次試藥可不再犯迷糊了。”越霖相當理智地選擇了轉移話題,復又頓了頓,試探道,”要是溫涼在,就不會犯這種錯。“
江衍聽到他提溫涼的名字,便嘆了口氣,接話道:“也不知溫涼近幾年可好,去尋他的探子總也得不到訊息。”
越霖心下一涼,抬頭看看他二人的臉色,穆笙垂了眸,沒什麼表情,而江衍那一層厚厚的粉則阻礙了越霖的判斷能力。
江衍似乎說的很真誠,湖藍色的眸中沒有一點波瀾。越霖看不出他究竟有沒有找他,有沒有找到他。但凡是教中之人,便知道這教主實在瘋癲,也實在深不可測。聰明如越霖,也時常猜不出江衍心中所想。
三人間又是一陣沉默,穆笙才又道:”你若沒其他不適,下午到議堂來吧,總不能耽擱了正事。“
越霖見他們也不追究起因,暗暗鬆了口氣,點頭笑道:“好多了。”語罷便把他倆趕走了。
他二人走後,越霖終於“明目張膽”地伸了個懶腰。這才覺得全身痠痛難耐,於是起了身,雖依舊有些眩暈無力,但總比躺在床上要舒服一些。
他走出門去,才發覺今日的天是少見的晴朗。
即使是在谷底,午後的陽光也相當刺眼,越霖閉上眼遂又睜開,反覆幾次,適應著灼眼的陽光。此時雖已是秋初,天氣還是熱得躁人。花兒並不盛,只是三兩朵才放的海棠挨在一起。
他攏了攏身上披著的薄衣,免得它不時下滑,最後索性抬起手笨拙地穿上,耐著性子扣上那一排蝴蝶扣,向院中走去。
院子不太大,除了那一條才四五人寬的小溪和水上亦可作橋的亭子,便也沒什麼特別的了。只是那座亭子,和晏州城西面的湖心亭一模一樣。這是江衍讓工匠照著江南的那座亭子,原封不動造的。
這座亭子是越霖對於孩提時期最清晰寶貴的記憶。
那時他也不過七八歲,隨著一個老頭子在江南一帶流浪了一年多——至於為什麼會流浪他忘記了——而後便糊里糊塗被一個溫雅少年帶到了這個地方。那個時候他真不太懂事,以至於並不覺得自己是隻入了虎口的小羊。
他很久沒有回憶過小時候的事了,因為總是有一些使勁想也想不起來的瑣碎片段,這種感覺實在讓人很在意,他想擁有一個跟他一起長大的人,無論是誰都好,這樣他就可以隨時問那個人,“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去東城吃過一個特別好吃的糖人,那家店叫什麼來著?”
只不過他是一個人長大的。
即使是後來加入天穹教,當時初見便對他呵護備至的溫涼,那個世界上第一個讓越霖覺得可以依靠的人,如今也有十二年未見了。十九歲生辰過了大半年後,他才結束入教的訓練期,江衍告訴他溫涼在幾年前離教雲遊,越霖也不盡知真假。
彼時他無暇顧及溫涼之事,因為他需要先在天穹教立穩腳跟。
他知道,他們三人縱使一同吃喝玩樂、將碧落谷上下鬧得雞犬不寧,他也只是個外人。他更知道江衍和穆笙有許多事瞞著他,其中就包括溫涼行蹤一事。
但他勢必會找到他。
午後江衍蹦躂著跑來找他,倒也不提教務之事,關懷備至。越霖依然有點昏昏沉沉,沒打算理他,在榻上憩著。結果江衍就不停找他搭話把他逗醒,越霖一醒了,他又嚷嚷著要他去睡。
就這麼折騰了兩個多時辰,越霖終於忍無可忍開口問他去議堂議什麼事,江衍這才露出一副“怎麼不再多休息會兒”的表情,將碗裡的甜銀耳粥喝了個乾淨,起身帶他到了議堂。
待幾位長老們落了座,江衍才斂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頗為認真地說道:“柳州顧家的兵權越攏越大了,這幾年又逢柳承侯之子襲爵位,柳州城的兵力空前雄厚,皇帝三番五次欲削弱兵權卻無從下手,反而教顧家長浮軍更是不滿。子桑想趁此機會將柳羨侯顧羲收歸麾下,我們決不能讓他有這個機會,否則子桑這個王爺的權利便要一手遮天了,這時還要阻止他登基就晚了。”
越霖一愣,他沒想到江衍如今會這麼明目張膽地把手伸進朝廷。
穆笙像是並不感到奇怪,看來是早知此事,他只是斟了杯茶,遞給越霖,眼中帶了幾分晦澀:“因此這些時日得委屈你去柳州待著,作顧羲的客卿。”
越霖這才緩了神,聞言不禁皺眉:”柳州城主向來以聰慧驍勇聞名,我憑什麼去做他的客卿?”
江衍依舊是笑眯眯的,只是越霖看得分明,他眸中的笑意已逝。
“小霖兒,這些我們已經幫你打點好了,你就不必管了,當務之急是先取得柳羨侯信任,在看子桑的動作見機行事。”
雖說江衍是教主,但純粹是因為他擁有能夠修習天穹絕學的血統。畢竟是三個看似乳臭未乾入世未深的及冠少年,天穹長老們是萬萬不會將教務盡數交給他們決斷的。江衍培養自己的左膀右臂,任性而為,而老頭們的存在就是讓他所有行動皆以天穹利益為主。
很明顯這一次,越霖的任務是一個絕對“高尚”的任務,長老們並未多言,紛紛上前叮囑這那便也一一離去,難得與江衍沒有分歧。
此時,議堂中只剩三人,氣氛有些凝滯。江衍坐在堂前供神的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腿,眼睛直勾勾盯著越霖。穆笙便站在越霖身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好半晌才開口道:”你拿著這封薦書,先進侯府安頓,暫時不要輕舉妄動。”
越霖並未多言,面上反掛上了幾分釋然笑意,伸手揉揉鼻子:“好好好,你們就放心吧。”
越霖是不滿的,這種隱瞞雖也不是頭一次,只是他太瞭解他們了,軟硬不吃,心如鐵石。
第二日,天色已近日中,越霖才起床,慢悠悠吃了早點,便出谷上路,奔赴大卿邊城——柳州。
柳州之聞名並不全在於其繁華,更多的是駐守於此的顧家七代。
顧家初代家主年紀輕輕便戰功顯赫,與太祖皇帝生死與共,為其衝鋒陷陣,打下半壁江山,立朝後便封為開國將軍,忠心耿耿。晚年時,皇帝本欲賜其外姓王之位於京城頤養天年,奈何顧家人只求前往柳州,世代駐守邊城,以靖邊疆。
顧家上下皆驍勇善戰,便是有不善習武之男丁女眷也往往滿腹經綸,通曉兵家之大義。莫說柳州城之安寧乃顧家所定,便是大卿鼎盛百餘年,毫無外患之憂,也是得益於顧家鞠躬盡瘁。
到了柳羨侯顧羲這代,已經有整整一百五十年了,而赤膽忠心的柳家人到底還是坐不住了。
顧羲倚在庭院中一處美人靠上小憩,午後陽光灑在眼瞼上,頓時襲來一陣睏意。秋末的柳州已下過幾場小雪,雖是觸地就化,石板路上卻也結了幾處薄冰,早晚都是涼得瘮人的。
他向來親自操旗練兵,日出而作,風雨不改。因此,他也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補眠的機會,隨時隨地,能睡就睡。
家丁看著眼前睡得正香的主子,有些納悶兒了,不知怎麼輪到他當差便遇到這檔子事,並非十萬火急,卻實在不得不報。
他深吸了一口氣,拍了拍主子的肩膀。
顧羲只是淺眠,那家僕來時他便有所察覺,但心下也只是略感煩躁,不作他想。哪知這下人不知輕重,抬手竟想把他叫醒。
蹙了蹙眉,不滿抬眸,正想著若是沒有緊急軍報,便要把這個下人如何如何之時,那家僕慌忙開口道:“侯爺,越……越公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