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涼說的每個字顧羲聽得懂,合在一起他卻有些不知所云了。
昨天他的手明明還是發燙的,今天就越說“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來了“?
顧羲微微向前傾著身子,一手將胸前的衣襟捏出了一片褶皺。
好痛,越霖也是這樣的痛的嗎,他是如何捱過這些日夜的呢?顧羲根本不敢想。
那些痛苦的、示弱的模樣在柳羨侯身上彷彿都是一閃而過的,再抬眼去看溫涼的時候,他的眼中竟然都是冷靜之色。
“他在哪?”
溫涼微微一愣,才道他說的是越霖。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侯爺這又是何必呢?”
顧義的神色沒有一絲變化:“我若不親眼看到他的……樣子,就絕不會相信你們天穹教說的半個字。”
溫涼定定地看進顧義眼裡,確實在這雙眼裡找不到任何客套或敷衍的意思時,才緩緩說道:“侯爺知道如意散嗎?”
顧義搖頭。
“天穹教教眾,尤其是像我和霖兒這樣自小在教中長大的,是在藥缸子裡泡大的,血液中早有藥性了,教主總擔心被人鑽研出什麼,而如意散是一種能將骨頭都化成水的劇毒,天穹教沒有人能從這個江湖、這人世間全身而退,這是規矩。”
顧義的長眉緊緊皺起來,他看著溫涼平靜得好像在講一件事不關己的事情時,就想到越霖那張看起來從沒什麼心事的面孔。
“藥缸子?”顧義說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都快聽不見了。
溫涼點點頭:“什麼藥都有,有時候補氣活血,有時候噬骨鑽心,直到泡進去之前,你都不知道要面臨的是什麼。”
溫涼頓了頓,像陷入回憶一般,目光失了焦,手上的動作都停了下來:“有一次,霖兒在藥裡痛暈過去,差點溺死。可他泡的時候一聲不吭,我還以為只是普通的藥呢。”
噬骨鑽心,卻一聲不吭。
平日裡他也是這樣的嗎,明明事與願違,身不由己,卻從沒聽過他抱怨一句話,哪怕是服服軟、訴訴苦,都是不曾有過的。
“他不是……堂堂右使嗎?”
溫涼嘲然一笑:“右使又如何,你還真當他是來當小少爺的?可如果,如果不是我帶他進了天穹教,他又哪裡要受這些苦。”
這時顧羲的心臟才不再跳得那麼快,而是被無盡的洶湧如浪濤一樣的悲傷溺住。他想起越霖每次講到溫涼時柔和又敬仰的模樣,下意識否認道:“可他總是記掛你?”
溫涼垂下長睫,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向來是這樣的,他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人。“
顧羲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可是好像一發出聲音,就會被察覺他的哽咽。
“而我倒希望他能為自己而活,這樣他也不會為了我去做那些事情,什麼白骨局,什麼將軍府,什麼明月莊。”
顧羲剛想問點什麼,溫涼卻別過頭去,將他的藥箱合上,像是不想再繼續這次談話了。
“侯爺,我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別的,我只是想讓你知道,越霖,包括整個天穹教的人,不論是死是活,都是江衍的所有物。所以你再在這裡待下去,也不會改變任何事情。”
顧羲從桌上拿起他的配件掛在腰間,眼中滿是沉沉藹色:“我說過,我不親眼看到他,我就不會走。”
溫涼嘆了一口氣:“你還不明白嗎,他早已化成一灘水,連根頭髮都不剩了。”
顧羲的眼中染上些許癲狂之色,他上前一步,逼得溫涼退了半步:“你不敢讓我見他,是不是他根本沒死。”
溫涼的面上少見地帶上幾分慍色,連他開啟門的動靜都比平日大了許多:“死都死了,化都化了,我又如何能向你證明?侯爺此時倒是著急了,貫穿心腹的那一劍,不正是你刺的嗎?”
顧羲狠狠一震,強裝的那些冷靜和鎮定徹底崩塌,眼睛一眨,竟然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哭過了,甚至是現在,他也覺得他不想哭,他不該哭,可是淚水竟就這樣毫無徵兆的流下來,好像是心中所有的悔意和痛感在掙扎著找一個宣洩的出路。
他明明看到了的。
往日裡他說些混賬話、做些混賬事的時候,越霖的眼中有時是委屈,有時是沮喪。
而那天的那一劍刺出去的時候,越霖的眼中卻是絕望和心死。
他明明都看到了的,為什麼要視而不見呢。
溫涼一時有些驚訝,那個馳騁的顧侯爺竟然會露出這樣的神色,他不禁也軟下語氣來,說:“罷了,我也並沒有資格指責你什麼,你也不必經過錯攬在自己身上。你,我,江衍,步笙,子桑,明月莊上上下下的人,都在一步一步地將他逼入絕境。”
顧羲搖搖頭:“不,是我。他一直是期冀著未來的,可那天……那天……”
晏州的桂花糕,嘉州的木蕖花,瓊州的日出,那些山海,那些江湖,他都掛在嘴裡。
他一定是想好了全身而退的方法,還拼命地朝他伸出了雙手。
可是連這點期冀,他都沒有回應他,甚至還親手敲碎了。
顧羲突然彎下了腰,一隻手撐著桌子,一隻手用力摁在胸口上,搖搖欲墜。
“怪只怪,你忠孝兩全,心繫天下,可他為虎作倀,禍亂天下。誰對誰錯,如今也全然不重要了。侯爺只管繼續盡忠盡孝就是。”溫涼淡淡地說著。
言下之意,就是想讓顧羲趕緊回去收拾那些爛攤子了,不要再糾纏了。
顧羲好不容易從那種絞痛和窒息緩過來,看向案上那些堆成小山的信函,心底從沒有對這些事如此不耐過。
可是他是顧羲,是柳羨侯,是大卿的鎮關大將軍。
他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如此痛恨這個身份。
“我明白,”顧羲的聲音無力又單薄,“可我……”
顧義沒再往下說,此刻他說不出要報仇,也說不出要找他到天涯海角或地老天荒。
因為生死麵前,這些什麼都不是。
他什麼都可以不做,或什麼都可以做,只要他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