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封欽。
母妃生下我和哥哥那年,京城下了很大的雪。
哥哥比我早生出來幾分鐘,他成了太子,我成了二皇子。
他是大羅王朝未來的主人,而我,是一個註定活不到及冠的王爺。
我早早就從母妃那裡得知了自己的命運,所以我很珍惜活著的時候,總是想要體驗各式各樣的人生。
生在帝王家,一言一行都是規矩,哪能容我隨意造次?
可我是二皇子,當今太子的胞弟,註定要英年早逝,我這樣造次的性格豈不更容易給我加一些莫須有的罪名?
父皇從小就對我不喜。
十五歲,我早早被封了王爺出了宮,他好眼不見心不煩。
我賴在宮外父皇賜下的宅邸,每天不幹正事,逗貓遛鳥,生活的逍遙自在,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倒數自己的死期。
十八歲,我遇見了傅星,曲墨度的徒弟。
不愧是曲墨度教出來的徒弟,正直善良,雖然誤會了我強搶民女,但我和她結了朋友。
我喜歡跟簡單的人交朋友,儘管我看出了她對我有所保留。
在那之後,我們時常能夠見面。
茶館喝茶,梨園看戲,賭場玩牌……
她對一切都保持著好奇,像一個未經世事卻又膽大妄為的少女。
我對她迷戀過一段時間,後來收了心思。
她與驃騎將軍之子劉安沙走得極近,每每出入,都是成雙入對。
驃騎將軍是我的親舅舅,劉安沙自然是我的大表哥,加上我一個短命鬼,怎好奪人所愛?
有次遇見她,是在青樓,她女扮男裝被發現了,身邊也沒帶著能幫襯的劉安沙,幾個公子哥圍著她不肯讓她走。
我挺身而出,她感激不盡。
她說她是空谷現任神醫的徒弟。
她一早便瞧出了我中毒的跡象,只是我穿得太富貴,一看就是大宅院裡面出來的,以前她不想惹麻煩,這次我救了她的命,她也要還我一命。
能夠活著,誰還想死去呢?
給我號了脈,她眉頭緊鎖,她說她學醫不精,救不了我。
於是,她修書一封,飛鴿傳信於曲墨度。
第一次見到曲墨度,那是一個燥熱的下午,他身著玄色長袍,似白非白,似黑非黑,卻把一整個午後的光和熱都吸入進去。
他只是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我,我的心臟就被擊中了。
十八年來,我的心臟第一次跳得如此劇烈。
要是他能夠穿白色的衣服,想必十分驚豔。
還沒打聽到曲墨度姓甚名誰,我的王府就被抄了。
官兵在我臥榻之處,找到了一件明黃色的龍袍。
我瞭然。
我的死期快到了。
沒有反駁,沒有歇斯底里,我安靜地被緝拿入獄,彷彿本應該如此一般。
父皇沒有來看我一眼,這件事他大抵也是知道的,因為他從小就不太喜歡我。
也許他對我也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吧?
畢竟我是當今太子殿下的胞弟,他是打下這大羅天下的第一任皇帝,為了穩固這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論鐵血無情,誰能及他?
坐在陰暗潮溼的監牢裡,我懷有一絲愧疚。
是我害了傅星,我對不起大表哥。
傅星沒有哭泣,反倒是安慰起隔壁監牢的我來。
她說,她的師傅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神仙,肯定能夠救他們出去的。
我並不懷有希望。
想要救我出去,首先是要能夠改變我父皇的想法。
改變一國之君的想法,第一步就是要能夠見到皇帝——天子豈是區區草民能夠見到的。
我只是有些可惜,沒能再見那個讓我心動的男子第二面。
很快,我就知道我的想法錯了。
她的師傅不是區區草民,而是攜有當今聖上免死金牌的坐上貴賓。
我受刑的時候,那個讓我念念不忘的男子,竟一腳踹開了門!
他穿著一身白衣,像一個從天上飄下來的謫仙,不沾染這世間的紅塵。
我可以無憾死去了,他卻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叫曲墨度。
真是個漂亮的名字。
知道我對傅星有救命之恩,他這是在替傅星還我的恩情。
京城的二王爺死了。
現在,我是封欽,一箇中毒病入膏肓的草民。
舅舅劉洵看到我沒有丟了性命,喜極而泣,轉而向傅星跪下了。
他稱她為公主殿下。
原來傅星是前朝公主。
舅舅說,舊部已在瓜州集結,現在民怨沸騰,正是光復尹朝的大好時機。
舅舅是前朝將軍之子,臥薪嚐膽埋伏在大羅軍營中,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為的就是推翻大羅王朝。
我雖為大羅前二皇子,卻對當今帝王家沒什麼特殊感情——
我命不久矣,都是他們下毒害的。
可他們畢竟是我的血親,我也不想與他們兵戎相見。
乾脆,我跟著曲墨度回了空谷,途中有調戲的男人,曲墨度眼睛眨也不眨,施了一手出神入化的針技,再加了一點小小的藥物,男人就知難而退了。
曲墨度喜歡我,這是我和他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喜不喜歡他呢?
我不知道,畢竟我只是一個快要去死,脾氣不好的病人,我並不想給他帶來困擾。
只是靠近他,心臟會加速,肌膚接觸,身體會發熱,而已。
他要我在他和傅星之間選一個,可是我一個將死之人,選與不選,對兩人都是殘忍的。
在空谷的日子,我起初並不習慣。
這裡條件太艱苦了,一向錦衣玉食的我吃不慣粗糙的粟米,曲墨度就花大價錢給我買白米,熬粥。
雖然日子很苦,嘴上十分嫌棄,我卻沒有離開的想法。
在這個世界,我已經沒有家了。
是曲墨度收留了我,我才勉強有了個歸宿。
為了活命,我不得不接受藥浴和針灸。
天知道我最討厭扎針了,但如果是曲墨度的話……
他在我身上摸索穴位,我飄飄然,全然忘記了扎針的痛苦。身體悄悄不對勁起來,隔著不透明的水,看不到我的挺立。
彼時,我已確認時日無多,我語重心長,叫他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他卻咬牙切齒罵我膽小鬼。
他激烈地吻著我,在我身上點火,我也放任自己在這歡愛中無法自拔。
我不要做耽誤他人的加害者,我要做卑鄙無恥的受害者,那樣,我的心才會安定些許。
我如願以償了,空谷又恢復了平靜。
也許並不平靜。
初嘗情愛的滋味,我總是纏著曲墨度要。
他也縱容我,與我抵死纏綿。
就這樣一個月過去,我發覺我殘破的身子輕盈許多,他倒是越來越虛弱了。
怎麼回事?
我心裡預感不好。
十九歲生誕前夕,也是母妃的忌日前夕,是曲墨度陪我過的。
他揹著我回去時,我已經想好了我的生日許願,我希望來年我還能再見到他。
前線打仗的訊息傳來,兩軍你來我往,打得不可開交。
大羅皇帝披掛上陣,遭遇了不測。
有官兵佩刀,來請曲墨度出山救治我父親。
所有人都認出了我的模樣,卻無一人敢喊一聲二皇子或王爺。
曲墨度不肯,騎兵無情的鐵蹄他也沒有退後半分,反而用銀針手段逼退了官兵。
等長槍毫不猶豫把我給抵住,他卻毫不猶豫,一口答應。
我勸他,我一個將死之人,根本不需要他來救。
他卻執迷不悟,跟著他們回了京城。
我成了曲墨度的軟肋,又被軟禁了。
他果然是神醫,妙手回春,把我父王從瀕死硬生生地吊住了一口氣。
只是我父王傷太重太重,他也沒辦法了。
我們被養在皇宮,曲墨度每天的任務是給皇帝治病,我每天的任務是呆在宮裡發呆。
我討厭這宮門,深的很,困住了我大半輩子。
在我得知曲墨度被鎖鏈困住的訊息時,我坐不住了,掏出曲墨度藏在紅衣裡的毒藥和解藥,成功替代了封華。
在我的裡應外合下,傅星破了城門大敗官兵。
傅星登基,結劉安沙為皇夫,天下休養生息。
回到空谷,曲樂蔻給曲墨度診脈,發現他中毒頗深,憤恨狗太子不做人,要把他從墳里拉出來千刀萬剮,曲墨度攔住了。
他說,是把我身上的一半毒素引到了他身上,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明明已經很小心了,沒想到還是叫他得逞。
他說,生不能同裘,只求死能夠同穴。
這個男人,真是,讓人恨不起來。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曲墨度遷就我,跟我一起遊山玩水去了。
最後,我們一起死在了空谷。
死的時候,我們都是笑著的。
那天是我的二十五歲生辰,我許下最後一個心願:
我希望,如果有來世,還能夠再遇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