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他就在騙她,現在還要騙她。
慕昭垂眸,復又抬起,眼裡還是清楚的迷茫。
影四怒極反笑,什麼十八禁瞬間被拋之腦後,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委屈似海浪席捲而來。
她深吸一口氣,嚥下滿心的苦澀,再開口,聲音已經有些沙啞。
“好,好,好。”
她一連說了三個好,顯然是怒到極點,卻又生生壓抑著自已,歸於平靜。
“老孃認識你兩年多了,你每次阻攔我去袖樓對我撒謊的時候,就會露出這種無辜的表情,真當我不知道嗎?”
“想讓你對我實誠一次,可真是比登蜀道還難。”
哽咽的聲音如同一道驚雷般在慕昭耳邊轟然炸響,他的心臟猛地一顫,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
阿慕哭了?
他的手不自覺用力攥緊,慌亂地去尋影四的眼睛。
“阿慕,我……”
影四微微仰頭,壓下眼眶的溼潤,再低頭,已經恢復如常。
她的聲音依舊剋制,甚至隱含淡淡的嘲諷,“呵,恢復記憶了?”
“您這失憶症夠短暫的。”
慕昭眼皮微顫,見她強行剋制哽咽,便知她並不想他看見她流淚,於是他垂下眼簾。
無論是程情姐弟一事背後的緣由,還是他口中她對莫與的救命之恩,都是隻有她和當事人才知道的事。
她從不對旁人提起這些。
可他都知道。
就算是事先調查,也不可能連細枝末節都清楚。
那對姐弟之事,她只對當時來尋她影二說過,也是因為那次,影二對她來說開始同其他人有了區別。
而十年前那事更甚,百毒不侵的藥人豈是那般好煉成的,還都讓她遇上了。
“阿慕。”
慕昭輕喚一聲,卻不知再說什麼。
他知道阿慕恢復記憶後就會知道真相,所以他總想拖著。
可阿慕哭了。
——被他逼的。
他到底裝不下去了,率先敗下陣來。
影四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冷淡道:“叫我影四。”
慕昭僵了下,很是執拗道:“你是趙慕,這是你十年前親口告訴我的,我喚你阿慕,也是你親口同意的,阿慕,在我這裡,你就只是阿慕。”
影四冷冷道:“呵,那你是誰呢?”
“我第一次見面告訴了你我的真名,那會兒我也不是抱著什麼真誠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讓你找不到我,所以我不在意你是誰。”
“你接替影二接近我,不管你是為了血忠蠱還是為報當年救命之恩,你到底陪了我兩年,對我頗多照顧,你用假身份甚至用一張假臉,我在意,卻也不會太在意,因為我也從未對你交付真心。”
“所以也不在意你是誰。”
“你以慕昭的身份要了我做護衛,你問我本名,我告訴你真名也同樣是因為不在意。”
“可現在我在意了。”
影四把這些一點點剖開來,掰碎了說給慕昭聽。
她以為自已會歇斯底里,然真的說出來,聲線卻是一股子巋然不動的平穩,比冷靜更冷靜,彷彿說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一般。
“我失憶那陣子,你什麼都知道,可我問你,你卻什麼都不告訴我,甚至直到解蠱前一天,我逼你說出口的‘真相’,都沒幾句真話。”
“我一直都在意,在意你不尊重我的選擇。”
說到這裡,影四頓了下,想去看慕昭的表情,卻怎麼也沒低下頭,最終只用下垂的餘光瞥見他頭頂散亂的黑髮。
“那時我沒有記憶,作為蠱契奴的身份,即使在意,你不肯說真話,我也沒資格質問你。”
“現在我卻想問你,您以什麼身份說出,我在你這裡只是阿慕這句話呢?”
她問得隱晦又直白——
你把我當做你的誰?
慕昭聽到這裡,似乎在思忖什麼,屋裡一時陷入了死寂。
他直勾勾盯著影四,半晌道:“我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一個想報答你救命之恩的瘋子。”
嗯,確實精神不正常,影四想。
“你知道我為什麼取名叫慕昭嗎?”他突然問。
影四一下子吐完幾大段話,心裡正一片輕鬆暢快,什麼心事煩惱悲傷苦澀通通沒了,完全不想聽到慕昭的回答以免情緒復發。
若非不放心慕昭一人待在這裡,她早就在說完那一刻溜之大吉,爬上房頂曬太陽放空心神和外面大自然清新的空氣親密接觸了。
於是在慕昭問她時,她心裡打鼓,楊望舒的話在腦中一閃而過,嘴巴一張,速度比腦子快無數倍,當即輕佻道:“為什麼?暗戀我?”
一句話讓慕昭千言萬語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
他做好心理準備,正想答“是”。
影四卻先一步開口,“開玩笑罷了。”
她走到桌邊給自已倒了杯水潤潤嗓子掩飾尷尬,似是怕自已先前言語太過大膽,免得慕昭為難,主動道:“你說罷,取這名字跟今天這話題有什麼關聯。”
慕昭一眼注意到她拿的是自已用過的杯子,加之她方才一句“開玩笑”,千言萬語再次化為無語凝噎。
“沒什麼。”
“出鬼林的時候隨便取的假名。”
影四:“……哦。”
那你問什麼,搞得我怪緊張的。
“既然只是為了報恩,那現在你也不欠我什麼了。”
說不上是失落還是什麼心情,影四聽到這裡已經不想再聽了,她當機立斷,準備結束話題。
“日後你是慕昭還是影二,公事上我都會配合你,你也不要再叫我阿慕,不合適,像以前一樣叫阿四就好。”
“我已經知曉我們接下來要去中州,望舒已先一步去了,你既然醒了,身子若能走動我們便明日啟程。”
這樣對大家都好,日後我幫你恢復身體,等去完中州我就假死,再找個深山老林過兩天悠閒日子然後等死。
影四如是想。
這樣也好,待處理完中州那攤事,閒王履行承諾解了阿慕的禁制,阿慕便不會再被影衛功法損耗壽命,日後離了王府,只要不輕易授血予他人,總能安穩再過二三十年。
慕昭如是想。
等我死後,不知道你會不會偶爾記得我?
兩人同時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