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就像為了清理現場一般,大雨接踵而至,衝去了血跡,衝去了硝煙的氣息。
當我趕到橡身邊時,她已經昏迷過去。
那一槍從後腰貫穿到她的小腹,在身體兩側都留下了血肉模糊的窟窿,有如泉眼一般,血液止不住地往外流,血液交匯在附近的水窪中,像紅墨水一樣暈開來。
既然當事人已經沒了意識,也省得我再做各種麻煩的掩飾工作了,隨著我指尖的觸碰,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復原,連流失的血液也一併再生,橡那慘如白紙的臉上總算漸漸恢復了血色。
徹底痊癒也很麻煩,橡是知道自己掛彩了的,所以我將傷口復原到不算嚴重便停手了。
再怎麼說也不能帶著這副樣子的她回去,連拖帶拽地把橡從車底下拉出來後,我把她運到了旁邊的工廠裡,雖然完全不具備禦寒的功能,但總比在外面淋雨要好些。
差不多一小時過去了,雨勢不見小,看來要做好在這裡待上一宿的打算了。
我靠牆坐在橡身邊,進行著自我檢討。
是因為這次的主角比較有能力嗎?我也太過大意了。廢棄許久的竊聽器突然能用?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美事,怎麼想都應該是陷阱,然而我卻想都沒想地放任橡亂來。
同時我也低估了這個世界住民的水平,本以為都是些像永生酒士兵那樣的普通人,頂多就是更會動用點頭腦,來多少都不是問題,沒想到……
無論是武裝還是技術,都遠超我的預想,不但沒能將他解決掉,還反被將了一軍,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下次得準備一些非常規手段了。
另外,那個狙擊手最後為什麼會收手?
明明只需要最後一槍就能確實殺死橡,我都以為萬事休矣。
第三槍確實是發出了,方向卻偏得離譜,貫穿了工廠牆壁留下一個眼珠大的彈孔。
說真的,到底是什麼槍啊……
假如把前兩槍的精準當做巧合的話就太愚蠢了,也就是說,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使第三槍失誤了,對方也是因此而撤退的?
不對,我記得還有一槍,將我們此行的目標打了個粉碎,既然還有餘裕,為何不直接殺死橡?
想不明白。
還是著手於接下來——
“唔嗯……”
突然,一聲輕哼打斷了我的思緒。
這裡沒有別人,聲音的主人無疑是橡。
“醒了嗎——”
我欲言又止,側過頭看到的,是一張精緻的睡顏。
繃帶下的傷口沒有滲血的跡象,可能是壓著難受,她翻了個身,側躺著面向這邊。
睫毛和髮絲上都還掛著未蒸乾的露珠,微皺的眉頭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噩夢。
突然,橡打了個哆嗦。
“嗚,冷……”
橡發出像小孩子撒嬌般有些嗲氣的囈語,和她平時的樣子對比,有些有趣。
乾脆把這段錄下來,等她醒了放給她看吧?
還是算了,大概會被殺掉的,字面意義。
話說回來,原來皺眉是因為冷嗎……
人類取暖的方式……
果然是篝火吧。
在這種天氣下想找到乾燥的柴火實在有些不切實際,所以我直接做出了一些,一個響指,堆放在橡面前的柴火便自己燃起來。
篝火的溫熱擴散到橡身上,她緊皺的眉頭舒緩了許多。
傾聽著雨聲,大概過去了幾個鐘頭。
“灰石吶……”
由於不怎麼被這麼叫過,我遲疑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在呼喚這副身軀的名字。
不過從那幼稚的腔調看,大概還是夢話,不知道是不是朦朦朧朧察覺到了我在她身邊。
“怎麼了?”
我漫不經心地回答。
“這次的敵人,好可怕哇……”
“是嗎。”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丫頭居然會感到恐懼,也就是說那個狙擊手就算放這個世界也是超乎尋常的存在嗎。
“為什麼同樣是狙擊手,我們這邊的差距就那麼大……”
沒有那種技術和裝備還真是抱歉了啊!
這傢伙,都睡著了還那麼嘴上不饒人。
“但是……果然還是普通點比較好……”
橡一副人畜無害的睡顏,看著實在讓人生不起氣來。
“同為平凡者……一起加油吧~”
小巧嘴唇微微上揚,不禁懷疑她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平凡者嗎……”
我意識到自己好像也在笑,到底是開心還是嘲諷的意味,我自己也不知道。
.
橡醒來時,正趕上拂曉。
雨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在遠處天邊留下一道彩虹。
雖說是醒了,但橡看起來有些無精打采,完全沒打算坐起來,眼神迷離地望著前方。
嗯,我懂的,這就是人類所謂的挫敗感吧,對自己實力越自信的人,被強敵打敗之後就越失落。
我在心中點頭。
但還來不及安慰她,佈置在工廠周圍的視點便向我發出警報,緊隨其後的,是車輛接近停下的聲音。
難道是昨晚那些傢伙的幫手來了?
我將自己的視野與視點連上。
那是……警車?
我記得橡說過,這座城市的警察形同虛設,怎麼我看到的和她說的有點不太一樣?
四名警察從車裡出來,檢查起了永生酒的車,以及地上橫躺著的幾具屍體。
“……進去看看。”
為首的低聲令下,全員裝備好武器,朝工廠這邊逼近過來。
怎麼辦?要打麼?
從動作上看,這些警察應該都是些普通人,武裝配備甚至在永生酒士兵之下,要解決他們不難。
其中一人對著工廠腐朽的大門連踹兩腳,大門除了周圍落下些許塵埃以外沒什麼變化。
“讓開。”
帶頭的警察簡潔說了一句,便猛地朝前衝去,以肩膀撞向大門,在他的體重和助跑加持下,大門轟然倒塌。
警察們開始突入工廠,只要他們過一個轉角,便能看到我們,我將手放在早已復原的槍上。
……
不,還是算了。
姑且橡還是醒的,當著她的面殺死警察會讓事情變得麻煩,而且,即使風評再差好歹也是維持秩序者,應該不會把橡怎麼樣吧。
“誰在那裡!”
下一秒,幾束筒狀光齊刷刷照在我倆臉上,附帶的還有槍口。
“舉起手站起來,把槍踢開!別耍小聰明!”
.
“阿嚏!”
為什麼會這樣?
坐在左邊的少女,裹著一條還掛著便利店標籤的毛毯,從桌上扯下一張紙巾擤了擤鼻涕。
審訊桌對面身穿警服的波浪頭男人,正用審視窮兇極惡大罪人般的眼神瞪著我。
“你是說,這個男人和你是一起的,不是誘拐犯?”
警察微微偏頭朝橡確認道。
橡點點頭。
“不是他逼你這麼說的吧?”
“不是不是,放心好了。”
橡兩手拽著毛毯兩角擺了擺,看著像穿著奇怪的布偶裝。
“是嗎。”警察長長吐出一口氣,隨後又猛地一拍桌面,再次瞪向我,眼神不比剛才友善多少,“雖說免除了嫌疑,但你這是一個成年人該乾的事嗎?帶著一名未成年在那種地方過夜!而且在全身都淋溼的情況下,不給她擦乾就那樣晾著,不感冒才怪!”
“就是,好過分啊。”
橡在一旁附和道。
我無言以對。
怎麼可能想到橡無精打采是因為生病了啊!
要讓我治病還好,只需要把身體恢復到沒有異常的狀態就行了,但我是真搞不懂,人類怎麼總會患上這樣那樣的病,身體也太脆弱了吧?
這時候也只能老老實實低頭認錯了。
“對不起。”
警察一後仰靠在椅背上,手剛從胸包裡抽出半截煙盒,瞟了一眼橡之後,又塞了回去。
“談正事吧。”警察十指交叉,將肘杵在桌上,視線從手背上方穿過看著我們,“你們在那種地方幹什麼?”
“我們只是路過,剛好碰上黑幫火併現場,迫不得已才躲到了工廠裡。”
我回答道。
那警察只是冷笑了一聲。
“哼,真是爛透了的謊言。不過就當是這樣吧,我也懶得追究,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們認不認識這個人?”
一邊說著,他一邊將一張紙放在了桌面上,推向我們。
那是一張通緝令。
在通緝令底下有著多到令人眼花的零,在上方,畫著一個頭戴防毒面具,乍看像生化改造怪物一樣的人,再上面,寫著意義不明卻又醒目的幾個字:殘彈三。
“哈哈,我要是見過這麼個怪咖,絕對忘不了。”
我笑著聳聳肩。
“少蒙我,就算沒有照過面,你們肯定受到他攻擊過。”說著,警察又朝我扔來幾張照片,“現場的幾具屍體都是死於普通口徑的槍擊,雖然不知道是怎麼躲過的,但那傢伙的目標肯定你們。”
照片上,是留下粗大彈孔的車輛和建築牆壁。
原來如此,這就是襲擊我們的那傢伙。
“很難想象他這種水平的殺手會為了你們這樣的人而行動,你們到底是怎麼招惹上他或者他的僱主的?”
警察接著問。
考慮到這個城市的情況,警察也可能和永生酒是一夥的,讓對方知道我們和永生酒有過節不是什麼好事。
“誰知道呢,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就冒出個神經病攻擊我們。”
我的話語讓警察的臉上多了幾分慍怒。
“別挑戰我的耐心……”
“跟你無關吧?就和你們平時一樣在一邊喝著咖啡看戲不就好了?”
橡沒好氣地懟道。
“和我無關?!”警察激動地站起來,驚雷般的怒吼嚇得橡渾身一顫,“因為那個混蛋我可是損失了兩名部下!”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失控,警察又緩緩坐下去,將頭髮抓得亂蓬蓬的。
他再次開口,這次,語氣變得有些無力:
“哪邊?政府還是永生酒?”
是透過地上的屍體推測的嗎。
“政……”
“是永生酒。”
我剛打算回答,橡卻搶先一步說了出來。
說出來真的沒問題嗎?
我用質疑的眼神看了看橡,但她的目光卻毅然決然地投向了對面的警察。
“永生酒毀了我的家,我絕不會原諒他們。”
“是嗎,你也是因為他們……”
警察扶住額頭,揉了揉太陽穴,不知道在想什麼。
差不多過了十幾秒,他突然又站起來,雙手撐著桌面,重重朝橡低下頭:
“什麼都沒能為你做到,真的很抱歉!”
本以為這個城市的警察早就把責任義務什麼的都放棄了,眼前的這一幕令我感到意外,就連橡也顯露出些許驚訝。
“沒、沒必要和我道歉,本來就沒指望你們能做些什麼。”
橡有些彆扭地別過臉去。
“那更是我必須道歉的理由。”
警察依舊保持著姿勢。
“你說的那個殺手我們真不認識,這次也是第一次遇上。我們可以走了嗎?”
橡滿臉的不耐煩,再加上感冒,猛地咳嗽了起來。
“現在有照顧你的人嗎?”
警察緩緩坐回去,用柔和的語氣問。
“姑且是有一個啦。”
“不會是他吧?”
對方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向我。
“怎麼可能,是個居家型大叔啦。”
“那就好。”
喂,那就好是什麼意思啊,給我說明一下!
我在心中吶喊。
“有那個人的聯絡方式吧?聯絡他過來接你們,在那之前小姑娘你就在這兒好好休息下,至於你……”警察把目光移向我,“等下跟我過去辦下手續。”
“好麻煩啊……唔誒。”
橡邊說邊摸出手機來,在目光掃到手機上時卻整個人定住了。
手機螢幕上有道從一角拉到另一角的裂口,不過還不影響使用,讓橡石化的,是螢幕上顯示的資訊。
來自老闆的58條未接來電……
“怎麼辦啊灰石!我剛和老闆吵完架,又沒接他電話,如果再說到警察局來接我……會被罵死的!要不你替我說?”
“不,換我只會被罵得更慘吧……”
“啊!突然頭好暈,我可能發高燒了,要休息一下!剩下的交給你了!”
橡將手機朝我一扔,毛毯往身上一裹,縮成了個球。
“你這傢伙!”
我手忙腳亂接住手機,卻猶豫起怎麼向老闆解釋來。
以及要怎麼面對老闆的怒火……
“唉,算了,給我,我來說。”
警察嘆了口氣伸出手。
“哦,警察大叔人還不錯嘛。”
橡頂著毛毯抬起頭。
“別叫大叔,說得跟我多老似的!我叫磷,直接喊我名字就行了。”
對方抱怨著按下撥號鍵。
僅僅響了一聲,便接通了。
磷將手機靠到耳邊,但緊接著,就傳來了不開擴音也震耳欲聾的喊聲:
“橡——!沒事吧?怎麼不接電話?!”
磷揉了揉差點廢掉的耳朵,將手機拿遠了一些:
“那個,您好……”
“你是誰?橡怎麼了!”
“其實……”
看著叫做磷的警察滿臉苦悶地對電話那頭點頭哈腰著,就彷彿他面前正站著一個盛氣凌人的上司,有點好笑。
“什麼——!灰石那小子!明明答應我要保護好她的!那混小子在哪兒?讓他接電話!”
好吧,如果現在接電話的是我,可能不比他強到哪兒去。
這場暴風雨持續了近二十分鐘,磷終於如釋重負地結束通話了電話,此時的橡已如同一隻受驚的小雞,蜷縮在椅子上。
“對了,我把我的私人電話錄進你的通訊錄了,如果遇到麻煩的事,就聯絡我吧,比打前臺電話有用。”
歸還手機時,磷衝橡眨了眨眼。
“哈?別亂動別人手機好嗎?能不能尊重一下少女的隱私!”
橡不滿地接過手機翻看了一下,小聲抱怨著“還真錄進去了”之類的。
“嘿嘿,長記性了吧,以後可別隨便把手機交給陌生人哦。”
磷雙手揣兜,走到門邊朝我揚了揚頭,現在的他和一開始看起來判若兩人,若說之前還有點警察的樣子的話,現在就像個遊手好閒的不良分子。
雖說是辦手續,實際上也就是籤個字做登記,我一開始還有點擔心假身份會不會被識破,看來是多慮了。
不過……在審訊室裡還看不出來,走出門到大廳一看,這裡還真沒個警察局的樣子。
要說的話,就像是開完家庭派對沒有收拾的現場,難怪他們會得到那樣的評價了。
不過這裡的沙發睡起來還不錯——以上評價來自毛毯龜橡。
沒有等太久,老闆就風風火火地趕到了,當然上來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說教。老闆那氣吞山河的勢頭和振聾發聵的嗓音,就連旁邊的警員們也都退避三分。
在搭上老闆的車踏上歸途時,我和橡已經變得魂不附體。
“盯緊那個女孩。”看著啟動的汽車,磷朝兩名警員低聲吩咐,“她是第一個從殘彈三槍口活下來的人,我不認為那個殺手會那麼簡單地放棄。如果那混蛋出現了,第一時間聯絡我,不要輕舉妄動……我已經不想看到這裡變得更冷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