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馬上走進河中,而是轉身看向愛麗絲,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向前邁了一步,來到死神身前。
死神已經將身體探向了她,她卻低著頭緊閉著雙眼,完全不敢看過去。
“你的罪孽是什麼?”
無視愛麗絲畏懼的樣子,死神沉沉問。
“我……我……”
愛麗絲渾身顫抖著,連聲音都細若蚊鳴。
眼看著死神緩緩轉動腦袋,好像快要發現不對勁了。
“想想你有沒有做過什麼不好的事,就算是很小的事也無所謂。”
我在旁邊提醒道。
“我……曾經因為不喜歡我的家庭教師,偷偷跑出去玩,害爸爸媽媽擔心……”
愛麗絲怯生生地說道。
死神沒有反應,看來那是完全不足以被稱為罪孽的瑣事。
“對、對了!”愛麗絲像突然想起什麼一樣,突然睜開眼睛,又在看到死神腳的一刻猛地偏過頭去,“我也、殺害過生命……”
“哦?”
我倒是饒有興趣地看向愛麗絲,若她這樣的乖乖女也有著某種黑暗面,那就有意思了。
愛麗絲攥緊裙襬,低頭述說著。
“小時候,曾有不知名的鳥兒在我房間的窗臺上築巢,我看著又要孵蛋又要出去覓食的鳥媽媽,覺得它好辛苦,於是一次鳥媽媽不在時,我偷偷把蛋取下來,用衣服兜住,想替它孵鳥寶寶……我一心想向爸爸媽媽炫耀自己有多能幹,就這樣帶著蛋到處跑,當我找到他們時……”
說到這兒,愛麗絲用雙手捂住臉,聲音聽起來像在哽咽。
“我只看到衣服裡被擠碎的蛋殼和溼溼的東西……”
這就完了?
我不禁挑了挑眉。
本以為能聽到什麼有趣的事,結果不過是些天真到發膩的話語。
“對不起,布諾克先生,我是個壞孩子……”
愛麗絲嘀咕道。
不不不,你這想當壞孩子還早得很吧。
“一定因為我是壞孩子,所以才到了這個可怕的地方,而不是‘愛麗絲’去往的不可思議世界吧……”
說實話我感覺這個世界也挺不可思議的。
“我……”
愛麗絲還想說什麼,但死神卻像在說“已經夠了!”一樣,舉起鐮刀架在愛麗絲後頸上,愛麗絲被嚇僵住了,不再說話,一動不動像個洋娃娃,死神鐮刀從她脖子劃過,帶出一個還沒巴掌大的小光球。
都還來不及看清光球,它已經化作粉末灑下,死神將袋子撈起,遞給愛麗絲。
“謝、謝謝……”
愛麗絲舉起雙手俯下身,像是臣子受到賞賜一樣,滿懷敬畏地收下袋子。
我看了看她手心裡代表著她的罪的袋子。
簡直可以用可愛形容。
如果說我的像水泥袋,那她的就像一個香囊或是護身符什麼的。
“好了,走吧。”
我像聖誕老人一樣將三個袋子扛到肩上。
“走?去哪兒?”
愛麗絲迷惑地望著我。
我笑了笑,徑直朝大河走去。
雖然看起來很湍急,腳踏進去時卻沒有被沖刷的感覺,我繼續前進。
下方的河床是個斜坡,我一步步向下走去,河水漸漸漫過我的身軀,我的腦袋。
我聽到水流相互碰撞的聲響,我看見水花飛濺。
“唔?”
我的右手頓時失去了知覺,我睜開因入水而暫閉的眼睛,試圖在飛揚的氣泡中看清右手發生了什麼。
只見從肩膀連線處開始,我的右手變成了無形飄動的暗紅色影子——變成了我原本的樣子。
肩上的袋子也因為失去部分支撐滑落下去,貼著河床向河底滾落。
看來,這裡的河水能洗去人身上不合常理的東西,諸如詛咒或是祝福什麼的,而它的出力有點不夠,所以沒能將我完全變回原型。
“小問題而已。”
隨著我將左手覆蓋在右手位置,影子重新變化為右手。
“好了,下來吧,愛麗絲,下面是安全的!”
我轉過頭,朝著剛開始到現在就一直在岸上不知吵吵著什麼的愛麗絲喊道。
“誒——洛倫茲先生,您還活著嗎?”
這次已經和布蘭克完全沒關係了吧……
“啊,是啊,還活得好好的。”
河面幾乎是不透明的,我看不見她,只能朝著聲源方向呼喊。
“下面很黑嗎?”
“還算亮堂。”
“冷嗎?”
“不冷不熱。”
“為什麼還能說話?”
她哪兒來那麼多問題?
“不知道,反正就是能正常說話,好了,快點下來吧!”
我邊說邊繼續往下走,重新將我的袋子扛起。
“嗚……”
愛麗絲髮出困擾的聲音。
“漬,又怎麼了?”
我的耐心已經瀕臨極限。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脫襪子有點……”
“不用脫!這不是游泳不會弄溼!少廢話利索點給我下來!不然就丟下你先走了!”
我爆發式地怒吼。
“啊是!”
“噗通!”
隨著入水聲和大量氣泡,愛麗絲這才進入河裡,只見她雙眼緊閉蜷縮成一團,腮幫子鼓得像屯糧的倉鼠。
這笨蛋,不會是在憋氣吧?
“好痛!”
隨著屁股跌在河床上,愛麗絲這才叫出聲來,同時嘴裡的空氣也化作氣泡附上去。
“哇啊啊杜蘭克先生救命!我要淹死了!”
愛麗絲一邊大喊一邊揮舞雙臂掙扎著。
我倒想知道死人能怎麼淹死。
“你鬧夠了沒有?”
我站在愛麗絲身旁,單手叉腰看著她。
“誒?”
愛麗絲停下了動作,看看周圍又看看我,頓時臉紅的像個蘋果。
“哇哇哇剛才看到的請忘掉!”
愛麗絲又捂住了臉。
疲憊感再次襲來,我嘆了口氣。
突然,愛麗絲手指支開兩條縫從手後面偷偷看向我:
“那個……剛才您說自己奪走了很多生命……那是真的嗎?”
“當然,不然你以為這是哪兒來的。”
我掂了一下肩膀上的袋子。
“您討厭動物嗎?”
“談不上喜歡或是討厭。”
“那,也就是說,您不是因為自己想才殺死它們的,對吧!”
愛麗絲猛地向前一步,兩隻天真無邪的眼睛直直的看著我。
那雙眼就像打算將我看穿一般,令我有些不適。
“……啊,當然。”
遲疑了一下,我回答道。
“太好了……太好了!”愛麗絲像是在自語般說著,臉上轉而露出笑容,“我就知道布萊德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好了,問題都問完了吧,那就快走。”
不想繼續在和她的對話上耗時間,我轉身朝更深處走去。
“能不能答應我,就算是以後,也不要隨便奪走生命?”
後面傳來愛麗絲的聲音。
“為什麼?”
“因為,那樣不好!”
我沒再回應,只覺得她的話天真得可笑。礙事的傢伙就消滅掉,那便是我的做法,顧這顧那的只會讓原本的目標偏離航道。如果什麼都是道理說得通的,那戰爭就不會出現死人了。
說到底,我為什麼要對一個小鬼言聽計從?
沒錯,沒必要和她搞好關係,只要將她送至終點,我的任務,彼此緣分就結束了。
.
這條河裡雖然長著些水生植物,卻看起來很是怪異。
彷彿向上伸著的亡者之手一樣的形狀,隨著水流搖曳著,通體漆黑,充滿破洞,靠近還能聞到一股腐臭。
“布林先生,那是什麼?”
愛麗絲舉起手指了指某個方向。
“嗯?”我側頭望去,只見不遠處有什麼東西在遊動,“那是……魚嗎?”
不一會兒,我認為是魚群的東西靠近了。
那確實是魚,不過又不能說完全是魚。
頭部,身體,鱗片,鰓,鰭,魚該有的部位都有。
但是,卻不是合在一起的。
看起來就像是一條魚被活生生分解開來,僅靠體內的絲絲血管連線著。中間是一團紅紅的內臟集合體,其他部位則分散在周圍。總是如此,這些魚的嘴部依舊一張一合的,它們時不時會去啃食周圍的水草,咬下的食物從頭部末端漏出,沒能進入它的肚子裡。
“別盯著看,小心做噩夢。”
我朝看呆了的愛麗絲提醒道。
“我覺得我已經在噩夢裡了……呀!”
突然,一條更大的魚影竄過,這條大魚也是一樣,身體支離破碎,由內臟和血管連線著,它一口咬掉了一條小魚的核心部分,剩下的零件頓時失去動靜,緩緩飄落向河底。
當然,進入大魚口中的小魚內臟也從大魚頭部末端掉落出去。
“唔哇……”
愛麗絲摸了摸脖子到肚子,好像在確認自己的身體還是不是連著的。
“所以才叫你別看了。”
我聳聳肩。
隨著我們兩人越走越深,光線也越來越暗,當視線兩百米外已經只剩一片黑色時,我們也抵達了河床底部。
眼前再次出現詭異的景象。
大小、形狀完全相同的石磨,在河床緩緩轉動著,有的一半消失在視野盡頭的黑暗中,所以我不知道總共有多少臺,看起來就像是運作在某種大型機械上的齒輪。
走近之後才發現,是一些人在推動石磨,從推杆看,每個石磨能容納六個人,但並不是每個石磨都填滿了六人。
“這些人……”
愛麗絲看著推動石磨的人們,欲言又止。
那些人沒有多少相同的特徵,老到八九旬的老人,小到十幾歲的少年,有男有女,有的穿著華麗,有的衣衫襤褸,他們都像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一樣,全力推動著眼前的磨盤。
其中,有的人中途停下動作,徑直離開了磨盤,最後像有所眷戀一般回望一眼,然後朝大河的另一岸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而有的人則完全相反,手指死死地抓著推杆,指關節就像已經和推杆合為一體了一樣,長著一層藤壺般的硬化物,看不清界限。他們面板蒼白,有些部位甚至高度腐爛,能看到身體破洞下的森森白骨。即使如此,這些人依舊毫無怠慢地推動著磨盤。
不一會兒,一個拖著袋子的人從我們後方走來,他就像早已知道該怎麼做一樣,找了一處有空位的石磨,插進間隙,跟著磨盤走動的同時將袋子裡的東西倒進石磨頂端的槽中,接著,兩手扶住推杆,開始像其他人一樣用力推動。
我模仿著那個人,也找到一處石磨空位,邊走邊將三大袋的“罪”卸進去。
“布蘭達先生?”
旁邊傳來愛麗絲充滿疑惑的聲音。
“你也照做,將你的那東西倒進去,然後用力推。”
我將雙手搭在推杆上,腰部發力,向前推動。
石磨比起之前轉動更快了一點點。
而我的眼前,同時出現了兩種景象。一種和之前一樣,就是我雙眼所看到的,另一種,則是在一片漆黑之中,有一大摞紅色光粉,隨著磨盤的轉動,光粉在一點點減少。
“要推多久?”
愛麗絲又問。
“開始你就知道了。”
我大概懂了,這個地方的存在意義。
推拉磨對於體力的消耗非常大,不光要消耗相當的人力,收益也肉眼可及的低,更有甚者腰部可能久積成病,所以這本就不是什麼適合人的工作。很早人們就將其劃分為了牲口的工作,在有的地方,會讓奴隸之類的下等人和牲口一同工作,意在讓他們認清自己的地位。
而這裡,讓死人們像牲口一樣幹活,應該也有著類似的目的,畢竟,在石磨中被磨碎的是他們自己的罪孽。
罪孽越多,需要推動磨盤的時間就越長,這不單單是重勞動那麼簡單。縱使精神承受得住,身體也會漸漸糜爛,就算身體殘破不堪,也不能停下,不然永遠無法去往下一個站點。
不過,我總感覺代價不僅僅是感受腐敗的身體那麼簡單……
以我這個罪的量的話,呵,大概會像不遠處那個人一樣變得像喪屍一樣吧。從剛才起眼前的紅色粉末就一直在減少,但以總量來說,幾乎沒有變化。
“我磨完了!”
才過了一小會兒,旁邊就又傳來愛麗絲的聲音。
“那麼快?你磨了幾圈?”
“三圈,一起推的大家都好厲害,沒想到推磨意外的輕鬆呢。”
這傢伙……
我大概能想象到,毫無經驗的她兩手按在推杆上,做著很用力的動作實際什麼都沒幹的畫面了。
看來同一個石磨的效率是共享的,也難怪被填滿的石磨偏多,而閒置的石磨始終保持無人狀態了。
雖然按照這裡的規矩,應該老老實實把罪磨完,但那不是我的任務,既然愛麗絲那邊已經完事了,就讓我稍微作下弊吧。
我鬆開磨盤,走到石磨外圍,一腳踩在推杆端頭上。
即使是這麼一個看似沒怎麼用力的動作,卻使磨盤停止了轉動,一同推動磨盤的其他幾人,在嘗試用力推動無果後,全部抬起頭來看向我,嚷嚷抱怨著。
“嘛,別那麼著急,對你們來說也不算壞事。”我輕笑一下,同時腳上發力,“這趟順風車車速有點快,要抓緊扶手哦?”
但願這推杆夠結實吧。
隨著我猛的一蹬,厚重的磨盤飛速轉動起來,六柄推杆快到形影模糊,整個石磨看起來就像個巨大的陀螺,原本沉沉的摩擦聲變成了唱片轉動般輕快的聲音。
剛還在抱怨的幾個人此時已經發不出聲音了,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雙手死死抓住推杆,這些人看起來就像被狂風吹動的晾衣架上的衣服,被推杆拖動身體在半空中上下搖擺著。
重疊在這景象上的另一幅景象,如山般的紅色粉末像被大風帶走一樣快速消失。
“好,這樣就搞定了。”
我再次朝石磨一踩,將之停下,看著頭暈目眩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那些人說道。
“布、布蘭德先生!我明明剛和您說過,不可以對別人那麼粗暴啦!”
愛麗絲氣嘟嘟地走到我面前,她踮起腳試圖讓自己顯得稍微高大點,這讓我聯想到受到驚嚇的小熊貓,會站立起來舉起前肢恐嚇對手,卻因為長得可愛看起來像舉手投降。
“哦?剛才叫我名字的發音,有點接近正確答案嘍?”
“現在說的不是這個話題啦!”
“而且你和我說過的,不是不要隨便奪走生命麼,我又沒殺了他們。他們還應該感謝我替他們把十幾倍量的活幹完了。”
我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都是一樣的!您應該對他人溫柔點!”
“好了好了,差不多該走了,你看,有人來接我們了。”
我朝著河對岸的方向一指,只見一個死神正站在靠那邊的河床望著我們,它旁邊還有著一條由白骨構成的梯子。
剛剛還在對我撇嘴皺眉的愛麗絲,在看到死神的那一刻,立馬嚇得躲到我背後。
“怎麼了?還在害怕嗎?它還能吃了你不成?”
我回頭嘲笑道。
“布卡卓拉德弗朗西斯科先生稍微有點煩人。”
愛麗絲把我當成盾牌,推著往前走。
“喂喂,剛以為你快要念對了,怎麼突然變成那麼長的名字了?”
“因為這次是故意的,哼。”
“……”